不觉来至村东,远远闻得琴音袅袅,便往琴声来处寻去。

    走至近前,却见两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在院墙外闲话,一个着件蓝袄,身形瘦弱,一个身穿红袄,略丰腴一些。

    “清漪这琴,弹得真好听!”穿红袄的姑娘道。

    “是啊。”穿蓝袄的道,“不过,琴弹得好也没用啊。”

    “怎么没用了?”红袄的姑娘道。

    “你今年五月就要出嫁了吧?”蓝袄的姑娘道。

    红袄的姑娘脸上略红,低头不语。

    “还想瞒着我呢?”蓝袄的姑娘笑道。

    “不是要瞒你,只是……”红袄的姑娘亦笑了,却又顿住。

    “别只是了,我都知道。”蓝袄的姑娘揽过她来道,忽然盯着她看一回,道:“他家、可有送三生草来吗”

    “何须为那种东西白送了性命。”红袄的姑娘摇摇头道。

    “是啊,”蓝袄的姑娘点了点头道,“一个村里的,父母自然了解,无须为那种东西白费事。”接着又道:“你才十三就要嫁人了,她都十六了,连提亲的都没有呢。”

    “也是奇了。”红袄的姑娘道,“她也挺好看的,又会治病,琴也弹得好……”

    “所以我说了,这些都没用啊。”蓝袄的姑娘道。

    “这怎么说?”红袄的姑娘奇道。

    “她一棵庄稼不会种,娶回家能做什么呀?”蓝袄的姑娘道,“琴弹得再好,也不能当饭吃啊!”

    “这倒是的。”红袄的姑娘道。

    “她还那么野,整天在山里跑,”蓝袄的姑娘又道,“听说连野狼也不怕,哪个男人敢娶她呀?”

    “说不定也有不怕,偏喜欢这么野的呢。”红袄的姑娘笑道。

    “那她家可是要烧高香了。”蓝袄的姑娘亦笑道。

    两人笑一回,那蓝袄的姑娘忽放低了声音,悄声道:“她娘当初也是这样,结果……”

    红袄的姑娘忙打断她,道:“这话爹娘不让胡说的!”

    “只我们两个人,怕什么。”蓝袄的姑娘笑道,“她家其实原也不是咱们村的,还不是因为她娘的事才……”

    “罢了,”红袄的姑娘截住她道,“别人的事,我们何必操心。”

    见她如此说,蓝袄的姑娘便也道:“先别说她了,你已经开始缝嫁衣了吧?”

    红袄的姑娘又低头笑而不语。

    “要不要我帮你看看,缝得怎么样。”蓝袄的姑娘道。

    “正是,”红袄的姑娘点头道,“你针线最好,绣得也好,帮我看看哪里做得不好的。”

    “那便去你家吧。”蓝袄的姑娘道。

    “也好,现在便去。”红袄的姑娘道。

    两人便一前一后走了。

    桑洛在树后听得这些话,心中暗自思忖,不知她二人口中所道何事。

    此时,院中琴音已然消失,不闻半点声音。

    桑洛默立一回,仍回转家中。

    次日早起,天气晴和。

    桑洛先去了学里,午后便告了父亲,前往袁伯家中,去置办新盆。

    到得院门外,见院门开着,便径直进来,走得几步,闻得屋内传来一个声音,道:“今日胃口倒好,能吃得这些,病是好了大半了。”

    只听这声音清朗明亮,已知是清漪在此。

    及进得屋来,果见清漪身着一件翠绿薄袄,与袁伯对面而坐,桌上杯盘尚在,方才饭毕。

    袁伯先见他进来,起身施礼道:“桑公子,快请坐。”

    清漪见状亦起身与桑洛见过。

    “袁伯不必客气,晚辈单名一个洛。”桑洛对袁伯道。

    “可有字吗?”袁伯道。

    “字长离。”桑洛道。

    “长离,坐吧。”袁伯便道。

    桑洛便告了座。

    清漪便将杯盘收了,对袁伯笑道:“姥姥说今日晚间再与你送一次,明日你得自己做饭了。”

    “还是你做的好吃。”袁伯笑道。

    “是你自己懒得做罢了,你做的自然比我的好。”清漪道。

    “那我今晚做了,你们二人与我同吃,可好?”袁伯笑道。

    桑洛便看着清漪。

    “一会儿我得去山里,回来怕是很晚了,”清漪摇摇头道,“晚上姥姥会给你送饭来。”

    “又要去采药吗?”袁伯道。

    “是,”清漪点头道,“一个冬天都没有药材,如今好容易开了春,得多备一些呢。你的病好了,我此后晨间便去,也好多采一些。”

    “是该多采一些。”袁伯亦点头道。

    “不过,”望着清漪笑道,“你到底是个姑娘家,太辛苦了,何不早点找个人家,那舒家的女儿五月就要嫁了,你也该……”

    清漪忽然立起身来,红了脸,道:“怎么好好的,说这种无聊的话!”提了食盒,道:“我赶着进山,先走了。”

    说着便径直出了院门东去了。

    看她情急走了,袁伯对桑洛笑道:“你觉得我说得可对吗?”

    桑洛亦有些脸热,却不接话,只道:“我爹要种些芍药,可有新盆与我两个吗?”

    袁伯便不再多言,起身道:“我去院内与你挑两个好的。”

    说着出门来至院内,到那西边院墙之下拣了两个小小的陶盆出来,对桑洛道:“初撒种时,这等大小正合适。”

    桑洛便接过,将银钱递与他。

    “两个小盆而已,不值什么,拿去吧。”袁伯笑道。

    “你每日辛苦,怎好白要你的。”桑洛道。

    将银钱放于他手。

    袁伯便也不多言,自在收了。

    “看你并不种花,那南墙边的是何花?为何单单种了它?”桑洛又道。

    袁伯望了望南墙边那株矮木,默然一时,方道:“此花名为鹤红花。”

    “倒不曾听闻。”桑洛道。

    “鹤红花开时,艳红如火,”袁伯仍望向他道,“且能得千年不衰,是以有此名。”

    “竟有这等奇花,莫不是有些言过了吧。”桑洛奇道。

    “或许吧。”袁伯朗声笑道。

    桑洛既得了盆,便与他作别。

    “那瑶夷山上药草最盛,正好采摘。”袁伯对他笑道。

    桑洛脸上一热,只道声:“多谢。”

    回至家中将两个小盆交予父亲,对父亲道:“我出去一下,可能回来晚些,爹先自己吃饭便好。”

    “有何事,要这么晚?”桑远道。

    “春日天晴,想到山里走走,路远些,我尽量早回便是。”桑洛道。

    “自加小心,早些回来吧。”桑远点头道。

    “理会得。”桑洛道声。() ()

    便出门向村东走去。

    先至清漪家院外,听了听院内声音,寂然无人语。

    走至院门前,只见院门紧锁,想是已经出了门了。

    桑洛便往村口走去,一路出了村,过了大槐树,径直往瑶夷山中行去。

    到得瑶夷山下,虽是初春,然而山中树木多有吐绿纳新的,已然是一片翠绿。

    也有些早开的淡黄花朵,牵藤绕蔓,绵延开来,将山色烘得暖暖的。

    桑洛四下里张望一回,然而山深林密,亦不知她在何处,便进山四处寻来。

    正无可寻处,忽闻有人吹叶成笛,其声欢悦。

    忙循声寻去,远远便见清漪立于一株灌木旁,还穿着先前那件翠绿薄袄,指尖轻轻拈着一片绿叶,正自吹着一曲。

    桑洛欲上前与她相见,只是,若是她问起自己如何突然出现,这却不好说得。

    是以亦不上前,只在远处静静听她吹来。

    到底只是一片薄叶,清漪吹得一时,曲已至尾,提起身边箩筐,往山上走去。

    她边走边寻,遇见可用之药草时,便停下来采摘,有时自筐中取出小锄,细细连根挖起。

    如今春日方始,药草生长尚少,她行了多时,亦不过采得一些罢了。

    走得累了,便在那山石之上,阳光照处歇息一回。

    看看天色渐暗,黄昏将至,背好箩筐,收了小锄,往山下走去。

    正走着,看南边一处黄花开得煞是好看,不觉多看了几眼,脚下便少了留心,一脚踩空,摔倒在山路上,自己忙伸手抓住旁边树枝,稳住身子。

    好在药草不多,筐深药浅,不曾撒出。

    清漪扶了树枝,站起身来,再走时,只觉脚腕生疼,想是伤了筋脉了。

    复又坐下,用手去揉左脚脚腕。

    桑洛在后,自然都看在眼里,此时见她如此,知是受了伤,忙走上前来,蹲下身子,道:“很疼吗?”

    清漪陡然见一人出现,心中大惊,及看清是他,方才松了一口气,奇道:“桑公子,你怎在此?”

    桑洛见她问起,一时踌躇,只顿道:“我来山中游玩,偶然见你在此……”

    清漪眼望着他,亦不再多问。

    “脚怎么样?”桑洛又再问道。

    “不碍事,只是扭伤了筋而已,坐一会儿会好一点儿。”清漪道。

    桑洛亦不便帮她查看,便亦坐在她身侧,道:“那便休息一会儿吧。”

    “你每次都是一个人来吗?”桑洛道。

    “姥姥年纪大了,不方便进山,我打小就在山里跑了,不碍事。”清漪道。

    “姥姥总是对你很凶吗?”桑洛顿了顿,又道。

    “没有啦,我做错事的时候才会很凶。”清漪笑道,“我娘去世以后,只有姥姥一个人照顾我,对我虽然严厉些,我若生病时,她比谁都着急。”

    “你娘、什么时候去世的?”桑洛又缓声道。

    “我十一岁的时候。”清漪道。

    “那、你爹呢?”桑洛道。

    “他很早以前就死了,我没见过他。”清漪道。

    桑洛便不再问,道:“天快黑了,你的脚怎么样了?”

    清漪立起身来,走了两步,道:“已经好了,我们下山吧。”

    桑洛看她眉尖微蹙,嘴角抿紧,分明尚在疼痛,上前搀住她,道:“我扶你吧。”

    清漪忙甩开他手,侧开两步,道:“不用……”

    情急之下,忘了脚上还有伤,这两步踩时,已发出痛声。

    桑洛对她一揖道:“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权宜之计,姑娘不要见怪才好。”

    清漪望望他,轻轻点了点头。

    桑洛便上前仍搀住她,两人并肩往山下走去。

    然而山路崎岖不平,又兼天色越来越暗,清漪伤了脚,自是难以快行,不觉心中有些焦急。

    桑洛见她忽然疾走几步,又不得不慢行,便道:“我、背你吧。”

    也不待清漪答言,将清漪负在背上。

    “不可!”清漪道,伸手推他。

    “若这么走下去,怕天明时也到不了家,你是想和我在这山中过夜吗?”桑洛笑道。

    清漪闻言,收了手。

    桑洛负起她,快步向山下走去。

    这样果然快得多了,不一时下得山来,负着她又走了一段,在大槐树下将她放下,道:“此处便进村了,你还走得吗?”

    清漪立于树下,见他额上已然细细密密缀满一层汗珠,歉然道:“让你受累了。”

    “我每日勤练剑法,这并算不得什么。”桑洛摇头笑道。

    说着仍伸手搀住她,进得村来,好在清漪家离村口不远,不一时便望见家门。

    只见姥姥正立于院门前向这边张望,见他二人同来,陡地变了脸色,厉声道:“清漪,你自己没腿,不会走吗?”

    桑洛上前向她一揖道:“百里奶奶,清漪她脚受了伤,所以晚辈才……”

    姥姥却更是生气:“清漪?这名字也是你叫的吗?”

    桑洛方觉失言,忙道:“晚辈失礼了。百里姑娘她在山中扭伤了脚……”

    姥姥直瞪着他,道:“她在山中扭伤脚,你怎会知道?”

    桑洛一时语塞。

    清漪走上前,道:“姥姥,我不小心滑倒了,多亏了桑公子,你别怪他了。”

    姥姥转向她,厉声道:“快回家去!回头再跟你说!”

    清漪便向桑洛道:“桑公子,今日多谢了。”

    姥姥又厉声道:“还磨蹭什么!快进屋去!”

    清漪便一高一低,自己进了院门。

    姥姥在外对她道:“去屋里把药草放好!”

    清漪便背了药筐,进了存放药草的房间。

    这边姥姥回头,直盯着桑洛看了一回,道:“我早已说过,她已许了人家,你不许再来!也不许靠近她!”

    “不知她许的是何家?”桑洛道。

    “与你何干?”姥姥哼道。

    “袁伯已经告诉我了,她并未订得亲事。”桑洛一揖道。

    姥姥不想他有此一说,倒愣了一下,转而又道:“即便她未曾订亲,也与你无关!你早早死心为是。”

    “不知老人家为何对晚辈这般偏见?我自会好好待她。”桑洛道。

    “此时说得好听罢了!”姥姥哼道,“你速速离了我这里,再见你纠缠她,老身定不饶你!”

    桑洛见她如此,此时不便再说,只道:“她脚上有伤,还望老人家多多费心,晚辈告辞。”

    “不用你费心就是了。”姥姥道。

    桑洛便向她一揖,作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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