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呢?”秋空山追问道。

    听完李寻欢说的话,她可以百分之百确定他口中那个开绣坊的秋娘子就是她本人,可对李寻欢这个人和他说的事还是没什么记忆。

    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面容,李寻欢将一口气从胸腔中缓缓挤出,不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还反问道:“你有兄弟姐妹吗?”

    虽然不理解他这话什么意思,可秋空山还是如实的说:“没有。”

    “没有?”李寻欢很是着急的发问,又立刻收声,面上露出既厌恶又欣喜的复杂神情。

    他犹豫良久再次轻声发问:“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秋晚来的男人,他还在秋娘子身边吗?他还缠着秋娘子吗?”

    秋晚来?

    没想到有一天还能听见这个名字,没想到除了自己还有人记得他。

    秋空山恍惚一瞬后莞尔一笑,“没有,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没有啊。”

    李寻欢怅然若失的垂首低喃,双肩却忽然蝶翅般震动,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他越笑越大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捂着心口要命的咳起来。

    可他还是不停的笑,说出口的话断断续续,“没有就好,没有最好。”

    至少被抛弃的不只是他一个人,至少秋晚来没有被她原谅,至少她谁都没有选,至少他们谁都没有赢。

    缓过劲儿后,李寻欢恢复端庄姿态,“没有然后了,我与秋娘子没有然后了。”

    他喟然叹息,“只有这一面之缘罢了。”

    虽然秋空山不信他这话,可李寻欢也的确没有说谎。

    即便过去的二十多年于他而言是如何甜蜜又痛苦,可在秋娘子的眼中,他与她的的确确只是一面之缘。

    大漠的风狂躁无情,卷起沙石凶狠敲打这窗户,年久失修的窗户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风从缝隙间挤进来,撩动着对面女人的发丝。

    这冷冽的热风中似乎裹挟了熟悉的香气,李寻欢鼻翼翕动,疲惫憔悴搭垂着的睫毛倏然掀开,一双眼睛亮的可怕。

    他的思绪被这缕香气勾着,沉入几十年过往中。

    自那次长街惊鸿一瞥后,小李公子便派人打探过那位姑娘的消息,想要再次上门感谢。

    他从周围商户口中得知她最近才从苏州搬到京城,在长街上开了家绣坊,因为手艺出众很受达官显贵欢迎,人称“秋娘子”。

    最令小李公子震惊的是,秋娘子瞧着年纪不大,却早已婚配,不过她的丈夫因病早逝,只留下她和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更巧的是,那孩子与他竟然还是同窗,名叫秋晚来。

    小李公子一开始是抱着感恩和好奇的心态,开始有意接触这位平时不怎么来往的同窗。

    制造机会,投其所好,很快就与秋晚来打成一片。

    这一交好,就是八年。

    八年来,他曾无数次陪着秋晚来走到那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门前,却没有勇气走进去,每次都止步在最后一个街角。

    他也曾无数次隐匿在人潮中,静静看着秋娘子坐在靠窗的绣架前穿针引线,日光落在她发间,像一座被人捧在手心供上虔诚信仰的神像。

    每一年的花朝节,他都会亲手扎一盏花灯悄悄挂在秋娘子窗前,然后隐匿在黑暗中,看她发现花灯时的神情,看她在灯火阑珊下回眸,看她年年岁岁安好如初。

    这些事一做,也是八年。

    小李公子不懂他为什么会着魔似的做这些事,甚至怀疑过是不是秋娘子给他下了什么能控制人心神的蛊虫。为此还偷偷在秋晚来书袋中藏了一条小蛇,想借此告诉秋娘子,“我已经知道你做的小把戏了,快把蛊虫从我身体里拿出来!”

    那是他轻功已经小有所成,就算藏在屋顶偷看偷听也能不被发现。透过那冰冷的砖瓦,屋里暖黄的烛光映在他眼中。

    猝不及防的秋娘子被那条小蛇吓得够呛,被已经长的比她更高的秋晚来低声下气哄了很久,才终于又笑了出来。

    那次之后,他将秋娘子害怕蛇虫这事记在心里大半生,所以此后十年为了寻她走遍天下,他也没想过去南疆。

    也是那天,他发现了一个不该发现的秘密。

    他的同窗,他的好友,他在意那人的孩子,似乎…似乎并不像所有人以为那样善良纯然。

    在无人注意到的角落,秋晚来看向秋娘子的眼神是令他恐惧又兴奋。

    贪婪的、充满欲念的、渴望完全占有的凶狠眼神。

    意识到这一点后,小李公子逃似的离开,回到家后把自己深深藏进被窝,不让任何人进出他的房间。

    两天后,李寻欢从房间出来,找了个借口与秋晚来见面。

    秋晚来是真的把他当成至交好友,在他的引导下完全不设防的将压抑在心底的所有秘密告诉了他。

    其实秋娘子并不是秋晚来的生母,这一点几乎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很清楚。

    毕竟再怎么说一个二十一岁的母亲也生不出十二岁的儿子。

    但令李寻欢震惊的是,秋娘子甚至也不是秋晚来的继母,他只是秋娘子捡来的孩子。

    剩下的话李寻欢再没认真听下去,脑子里只重复着一个念头。

    若是与她没有血缘关系可名义上还是母子的秋晚来都可以。

    那他…那他……那他又为什么不可以?

    李寻欢被自己这个危险的想法吓了一跳,却也终于弄清楚他这八年种种古怪行为的缘由。

    他对秋娘子是爱慕,是恋念,是有所图谋。

    想清楚这一点后,常年笼罩在心头的阴云便散去了一半。

    李寻欢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开始自信满满的为追爱做准备。

    他并不在意秋晚来对秋娘子的情意,以他对她的了解,虽然秋娘子很爱秋晚来,但那绝不是男女之情。

    十八岁那样,李寻欢参加科举,并且如她那日所言,考取探花。

    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的戏言成为现实。

    打马行过长街时,他满心满眼都是秋娘子。

    他早就做好了所有准备,他会正式的向她提亲,风风光光迎她入李宅。

    可再美的展望到现实都只剩一塌糊涂。

    秋娘子不见了,秋晚来也不见了。

    有人说他们搬家了,也有人说他们惹了事。

    一夜之间,他们人间蒸发,绣坊中空空荡荡,只剩那台绣架孤零零留在原地。

    李寻欢疯了似的寻找,他不信秋娘子会轻易舍弃经营了八年的绣坊,也不信他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爱恋烟消云散。

    最令他痛苦担忧的是,与她一起消失的还有秋晚来,那个对秋娘子藏着不轨之心的男人。

    这时候的小李飞刀已经名扬江湖,他利用一切人脉,找遍所有他们可能去的地方,终于查到了二人的踪迹。

    花了很长时间,李寻欢赶到了那座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可他仍旧下意识的躲藏退缩,偷窥着秋晚来几乎绝望的嘶吼。

    “你也是爱我的对不对对不对?”

    “你给我名字,给我住所,我的一切都是你给我的。”

    “我们合该是一对,合该永远在一起。”

    没有得到回应的秋晚来更加歇斯底里,他跪在秋娘子脚边,小狗一样的蹭她的手背。

    “你也是爱我的对不对?”

    “就像我爱你一样,你也在爱我,对不对?”

    他无助的仰望着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人。

    “你我之间,是男人对女人的爱,女人对男人的爱,对不对?”

    秋娘子摸了摸他的脸颊,叹息一声。

    “不是,我对你不是男女之情。”

    此话一出,陷入绝望的何止是秋晚来。

    秋娘子不爱秋晚来,难道就会爱李寻欢吗?

    不会的,绝不会的。

    在她的眼中,他只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孩子,或许她早已忘了八年前的事,就算记得,也只当他和秋晚来一样,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李寻欢最后也没能带走秋娘子,不是因为他的犹豫退缩,而是秋娘子再次消失了。

    消失得干干净净,这次就连秋晚来也被她留在原地。

    后来秋晚来回了京城,守着那间绣坊,等着秋娘子回来。

    李寻欢也回了李宅,做他风光无限的探花郎。

    他与秋晚来既是情敌又同病相怜。

    两人之间本该要么不死不休,要么惺惺相惜,可演技很好的李寻欢却选择吞咽下所有情意苦果,继续装作一无所知,继续做秋晚来的一生挚友。

    只因为销声匿迹的秋娘子每年都会给秋晚来寄来一封信,只因为那是李寻欢得到她消息的唯一来源,只因为那是他无处安放的情思唯一的着力点。

    又是八年过去,李寻欢与秋晚来还是能够彼此交付后背的挚友,二人的友情成了江湖中的一段佳话。

    可只有李寻欢自己知道,他恨秋晚来,恨的钻心蚀骨,恨得肠穿肚烂,恨得…恨得…

    恨不得…恨不得成为他。

    无数次把酒言欢后,酩酊大醉后,李寻欢都会对醉倒的秋晚来倾泄心中的压抑与苦楚。

    “我怎么会喜欢你?

    我怎么会是你的朋友?

    我恨你,我嫉妒你,狠的发疯,嫉妒地发疯。

    凭什么你可以肆意宣泄那不能不该不配出现的禁忌爱意,在犯错之后仍能得到她的原谅,仍能得到她唯一的爱。

    而我却只能躲在暗处,就连想得到她一点消息,也必须想方设法的接近你、讨好你。

    我恨不得你死,又恨不得你长命百岁。”

    可不管夜里多么歇斯底里,等到天明之后,李寻欢与秋晚来还得是挚友,还得形影不离。

    什么是爱?

    对秋晚来来说,爱是一往无前,爱是无所畏惧,爱是占有、占有、直至完全得到。

    可对李寻欢而言,爱是犹豫不决,爱是踌躇不前,爱是坠落、坠落、直至跌入尘埃。

    为了遥不可及的爱人,他可以忍受一切痛苦,埋葬一切真实,强迫着自己对怨恨的人展现友情与爱意,他可以不惜一切只求得到所爱之人的一点消息以及遥不可及的重逢。

    李寻欢的爱不能说,不可说,不敢说。

    可即便他已经卑微至此,上天却还是恶趣味的想看他更卑微、更痛苦、更绝望,所以就连最后一丝念想都不愿留给他。

    二十六岁那年的花朝节,秋晚来不见了。

    和八年前的秋娘子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李寻欢无法抑制的产生了一个最可怕的想法。

    是不是秋娘子原谅了秋晚来?

    是不是她带走了秋晚来?

    是不是他们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相依相伴?

    没人给他答案。

    没了秋晚来,李寻欢再得不到秋娘子的一点消息,他与她再没有一丝牵扯。

    他不允许这种事发生,他不允许他被彻底遗弃在不属于她的世界。

    于是兵器榜排名第三的小李飞刀有了传奇的一生。

    十六岁名扬武林,十八岁高中探花,二十六岁游历四海,三十岁抛却一切,远走关外。

    幸好,幸好上天对他仍留有一丝怜悯。

    三十六岁的李寻欢已经不再年轻,关外的风沙烈日在他眼尾掘出深深沟壑,贫瘠死寂的浩瀚大漠也消磨掉了过往的偏执。

    李寻欢久久凝视着对面的少女,心中怪异的平静。

    听到少女送客的话后,他顺从起身,迈出门槛。

    那扇缓缓合上的木门与记忆中的门重叠,他伸出迟了二十六年的手,挡住了合拢的门扇。

    漆黑的瞳孔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平静之下是暗藏的汹涌。

    他既觉有些离谱冒犯,又无比笃定的说“你就是秋娘子。”

    不是问句。

    他一字一顿无比清晰的说:“不要急着否认,我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意思。”

    李寻欢永远不会认错秋娘子。

    “我想了你两千多个日日夜夜,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

    他久违的“活”了过来,“可我知道,你就是秋娘子。”

    秋空山隔着厚厚的红布条看向他,眼睛已经在逐渐恢复,偶尔也能在缝隙中感受一丝微光。

    可还是看不清眼前人,就算隐约的轮廓也看不见。

    她笑盈盈的摇头。

    “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确实不明白李寻欢为什么这般执着于秋娘子,就像他说的,不过一面之缘罢了。

    可见他这副模样,秋空山还是忍不住有些心软。

    “不管你和她有什么过去,都已经过去了,干嘛非抓着不放呢?”

    李寻欢沉默良久,释然一笑。

    “我懂了。”

    扯断最为洁白的里衣袖口,知道黄雨客栈没有笔墨这种东西,李寻欢咬破手指头,飞快在白布条上写下几行字。

    “这是李宅的地址,只要你有需要,随时来找我。我会在那里,等你来找我。”

    语罢不待秋空山反应,将布条往她手里一塞,转身下楼。

    铁传甲看着下楼的人不敢置信的擦了擦眼睛。

    眼见着少爷大步流星的迈出客栈,他才着急忙慌的拿着包裹追了出去。

    “少爷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李寻欢潇洒一笑,身上又有了小李飞刀的影子。

    “回家。”

    过往种种已经过去。

    既然不曾言说,那便不再言说。

    他现在,只求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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