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二月份的天气,正午算不上炎热,但胖公公的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察觉到便问:“今日里这样多的事情,怎么全都由郑公公打理?”

    同时采月将一张折成规整四方的手帕递过去。

    胖公公下意识抬手一接,麻布质的手帕里隐隐作响金属碰撞的清脆声音。

    “哎哟。”他笑了一下,又冲我躬身作了一揖,“殿下不知啊。咱宫里现在缺人得很。莫说我这样的,即便是尚食局、尚衣局,也一时忙得支不开了。”

    我想不明白:“这灾祸世道,想入朝做官的未见得许多,上赶着做太监的人可有的是。调走了一批旧的,新的补了上来,怎么会支不开人呢?”

    胖公公堆着笑叹气,这幅样子有些像年画里的老头:“虽说如此,后宫里的人本来就这么些,新来的到底年轻生涩。逢大事大礼,老奴用着不够放心的,还得亲力亲为监督。”

    我更困惑:“原来的人调走做什么呢。”

    “自从东厂那位新上任,就给手底下彻底换了一遍,为的就是人员干净!”胖公公肥厚的手背慢悠悠抬起来,抹了抹下巴的汗,声音也像是被这个动作抹掉了,变小了,“虽是入宫做了太监,但姬如海的志向不浅,终有今天的造化……他啊,有几位好儿子呢,用人唯亲,但认亲唯贤!”

    这么有意思啊。

    滴水入古潭,泛起千层浪。此话一出,我心里许多种猜想在这一刻全都连上了线。

    原来东厂在悄然无声地换血。从宫里一路活上来的人都不简单,段少嬴选的眼睛,似乎不是想象中那么安分。像姬如海这种打着反会烫了自己手的灯笼,也不知道他用得称不称心。

    我仔细搜刮了一遍脑海,模糊记着一点儿侍女们提过的讯息:“那位姬公公从前好像在宫中当差?本宫不太熟悉。”

    胖公公点点丰硕的脑袋,绘声绘色地讲起来:“殿下搬进公主府的时日早,未听闻过姬大人也正常,他啊,做事八面玲珑,滴水不漏。”

    “论起来奴与他还是同期,后来奴得太皇太后赏识就调走了。”提起往事,郑公公颇有些感想,眯了眯本就不大有存在感的眼睛,语气稍嫌不满,“姬如海啊,是晚些才得道的。”

    宦官攀上高枝的不在少数,但是能翻过后宫琉璃墙头与前朝勾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比起这个,我更关心一件事:“明秀宫以前有个小九子,做过黄门内侍,现在似乎是叫‘九卿’。公公可听说过此人?”

    “姬九卿嘛。”郑公公点了点头。

    原来你现在姓姬。我像发现了崭新的盲点,继续追问:“他现任察事厂什么职务?”

    “若非要说,也不算正经的位置。但他……”郑公公左右环顾了一圈,压低了嗓门又与我低语,“老奴听说,也只是听说哈。小九子心够狠的,为向姬公公投诚,还将朝夕侍奉的令婕妤亲自赐死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的心里渐渐补出一段完整的事态,“本宫明白了。多谢公公相告。”

    察事厂是人情与人血结成的网。

    胖公公浑圆的面貌仍旧与从前一样,憨厚中带了几分灵敏,意会道:“不管殿下明白了什么,老奴也什么都没说。”

    “自然。”

    接下来的路程,是寺庙山间的石阶小径,松柏青葱,幽深曲折,树木的阴影盖着道路两旁一人高的石灯架,灯架顶部刻着大大小小的童子像,像我们一样三缄其口。

    走了大概一刻钟,一座小亭渐渐在山岩之间崭露头角。

    亭子的一半屋顶直接与山石相接,一半垂下两道红柱,檐如鹤翼舒展上翘,亭外是突突作响的泉眼,乍看竟像仙鹤展翅啼鸣。

    太皇太后正在亭中小歇,见宫人禀报我来了,隔着小径遥遥唤道:“是扶摇啊,过来吧。”

    她神态轻松,我却轻松不起来。

    我本对婚事还报了周旋的希望,可太后的话无疑像一盆冷水淋头,越是心怀期望,越怕再次落空。我攥紧了拳为自己定心,感受到指甲紧紧地埋在掌心的痛觉,抬步走进鸣泉亭。

    刚一坐下,娄氏便直入主题:“扶摇,哀家已经听闻你与段摄的事情,你受了许多委屈。”

    我不知太皇太后又是什么态度,便顺着她的话道:“段少嬴如今做了丞相,对女儿颇为不敬。”

    娄氏讽笑一声:“三岁看老,哀家是看着扶摇长大的,那段家大公子段摄,外强中干,徒有其表,怎么会般配我们摇儿。”

    我就知道。

    万分激动之中,我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睁大,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起来。

    我就知道天下一定有人不磕我和段少嬴的CP!

    我压下心中狂喜,趁热打铁:“段家独当朝野,若再与女儿联姻,恐怕将一发不可收拾。此婚不宜,扶摇无可奈何,恳请皇祖母出面为女儿主持公道。”

    太皇太后颔首:“金宜心系大体,的确是个稳重孩子,哀家必不能任你那糊涂哥哥胡闹下去。”

    至此她明确表态,谈话顺利得让我有些难以置信。

    娄昭君抬起手朝我招了招,示意我过去。

    我怎么看她怎么亲切,自然是一万个乐意,激动万分地扑向这位亲奶奶的怀抱:“祖母疼惜女儿。扶摇没齿难忘祖母慈恩。”

    这天我很沉痛地领略到,半场开香槟必败是一种人间常态。

    娄昭君慈爱地将我揽在怀里,脸上笑意不减:“我那弟弟娄昭,家中次子定远与年纪你相仿,如今尚未婚配,哀家看着他聪慧伶俐,你们很是般配。哀家将定远封为恒州王,日后与你有个照应。你意下如何啊?”

    娄昭君的话尾虽然是个问句,但根据我长期和古人打交道的经验来看,它并不是一个开放式答案命题。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

    娄昭君却并不觉得有分毫不妥,仍循循善诱:“你封地在云中,偏远苦寒,一个女儿家的,守着这一亩三分地怪让人心疼,依哀家看,倒不如做娄家主母风光。”

    还是不要这份风光的好。我有云中这片地,足以当家做主,不是当家做主母。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我委婉地表示自己志不在此:“皇祖母,孙女是第一次嫁人,没有经验,上来就许配给定远哥哥这样重要的人物,不知道能不能干得好。要不你找个熟练的侄媳妇来?”

    太皇太后依然柔柔地望着我,动作、神色一概未变,却传递出一阵令人胆寒的威压:“定远之父功绩累累,他的生母又是一品诰命夫人,娄氏自神武帝起便是大齐重中之重的一支望族,你嫁过去定然不会受委屈。”

    可我已经在受委屈了。委屈的我悲伤地想到,娄昭君尊贵,思前想后是不好得罪的,然而不得罪她,就要得罪自己的本心。

    左右为难之际,亭外突然响起一道尖细人声:“太皇太后娘娘,奴受陛下之命,前来请娘娘移步珈蓝殿。”

    来通传的太监,无意解了我的围。我身上一松,选在当头那份压迫感小时了不少。

    娄氏侧目看向亭外:“皇帝?他来做什么?”

    太监的脸上擦了厚厚的脂粉,说话时有些像是覆了一层薄纱,那层薄纱先牵动着嘴角打开,黏腻的嗓音迟迟地响起:“陛下是请娘娘去商议清明祭拜祈福一事。颍川公主与驸马也来妙昇寺参拜,在等候娘娘。”

    皇帝,颍川,与颍川嫁的驸马段懿。

    “来就罢了,还要牵带上颍川。”一连听到三个不大称心合意的人,娄氏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嘴角再如何牵扯也挂不住笑,一面吩咐道,“让他们稍候,哀家去看看。”

    他穿着和小九子一样的官服,是察事厂的人。察事厂又是段摄的狗。

    想必有人将鸣泉亭的场景通风报信给那一边的人,段老夫人等不及地来解围了。这不单单是一场婚事,更是娄氏与段氏两家士族的角力,皇帝嘛,是件摆设,我呢,是个祭品。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很识趣地拔腿就走:“祖母既然有要事,孙女儿便不多打扰了。此事再议。”

    再议?再也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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