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生梦空灵的神情的确在举手投足间显露出高深莫测的意味。也许宗教的本质无非如此,用十分强大的产品包装吸引教众,再让基数庞大的潜在客户为概念营销买单。

    可惜我虽拜佛,也只是抱着入乡随俗的心态,委实不大相信这些。

    真正让我倾心的是她的心计。议事厅内,我尚未有一字提及云中,她却已经猜到了此处才是心结。这让我不得不郑重看待她,这是个目光敏锐……嗯,心思敏锐的人。

    我道:“周姑娘想必已有几分知晓,本宫请你借一步相叙,所为何事吧?”

    “殿下,妾身复姓周生。”周生梦点到为止,“自然是清楚的。殿下心腹之中有雄韬伟略,怎可做池中之物任凭他人摆布?殿下有问于妾身,想必……”

    “是看中妾身神机妙算。”

    “是看中你的深谋远算。”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罢,双双都愣了一下。

    “怎么会?”周生梦歪了歪脑袋,双眸微颤,“妾身在掐指之间便能知晓君意,难道并非因此博得殿下赏识吗?”

    我也十分意外,还以为周生梦会是个聪明得力的谋士,只不过神神叨叨了一点儿,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是巫祝?

    可是我不缺天意啊,我缺主意。

    我循循善诱道:“周生姑娘,本宫从前偶发癔病,借此假装疯癫,的确不失为一条避祸之计,只是仍有颇多顾虑。故而想问问你的见解。”

    其实说金宜旧有癔病,或许稍嫌夸张了。从前根据宫人的描述来看,金宜性情起伏不定,偶尔胡言乱语、大发脾气地杀人,有点像是某种间歇性的心理疾病,但基本上是在暴戾的范畴之内,至少比她酗酒暴戾的爹、幼年上吊的妈正常了不知多少倍。

    发疯之说,实乃以讹传讹。

    何况自我移花接木占据这具身体以来,已经安排这份疾病“好转”了。毕竟我虽然尽力扮演原来的金宜,却也只是假装还有她的记忆,尽量模仿她的喜好和说话时的口癖,至于她美丽的精神状态,我学不来,也不忍心为了让自己圆谎而真的拍手杀几个下人。

    现在她建议我学疯,这虽然也算一个有效的办法,却有些让人犯难,毕竟打破这一道线,需要很大的心理建设。我的两只手藏在袖口之下,纠结地扣起手指甲。

    “殿下顾虑什么,是害怕丢了云中吗?”周生梦很轻地笑了下,“云中啊……倒也难怪殿下不舍得,那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

    这一笑让我有些晃神,自见到她以来,她总是喜怒无形,像覆着空洞的假面,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木然的脸变得鲜活,原来她也是会笑的。

    我将思绪拉回现实:“你这样说,倒也不无担忧。朝中不少人对本宫的属地觊觎已久,我若彻底让渡了话语,岂不是要将权柄拱手送人?”

    “看来陛下很满意这块地界。”她不答反问,“其实妾心存不解,先帝为何要将云中赐给公主?您一介女儿家,也不带兵打仗。这里就像一把无鞘而锋利的刀,一言以蔽,便是怀之则危,弃之则险。”

    原来在外人眼里,云中很棘手吗?这倒和我想象得有点不同。不过很快也就了然,按照金宜公主出身高贵、纵情享乐的天性,云中确实没什么用处。

    陶煲里的水煮滚了,从出水口冒出的蒸汽发出尖锐的呜鸣声,伴随着这阵声音,我斟酌着字句终于慢慢说道:“本宫近些日子学到了许多事情,明白了这长公主的位置终归是虚的,即便光荣一时,也不可能安逸一世。”

    “原来如此……”她歪头仔细想了一会儿,“即便如此,妾身也不觉得妾的计划有何不妥。试请殿下思考一个问题,您受封云中这若干年中,也未必无一次失职,可曾听闻云中左右有谁敢轻举妄动?”

    我摇头。

    她继续说:“这便是了。云中虽不算富饶,但位于齐周之交,又接三军之要,是众多势力牵扯之地,即便同族王侯也不敢轻易触之。故鲜有外患。”

    周生梦又与我娓娓而谈,陈述了许多见地,我渐渐理解一切,原来云中是齐国的耶路撒冷。

    “既无外患,便思内忧。云中苦远,恐早生异心,然而朝中之所以任公主坐拥云中,本是因为过去殿下疏荒边政,无足轻重,恰适合做平衡的称。若殿下明面政治属地,恐怕阻碍甚重。倒不如以病障目,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她絮絮地念着,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宁静而狂热的神色,那份情感是我所不能理解的。

    我观看她严正的面容下涌动的情绪,直到她重归平和:“相信殿下有意苦心经营,他日之日,莫说此地,早就吞吐山河、连并西北之势也未可知。”

    我折服于她诡奇而冷静的思路,更惊讶于她敢与我谈议天下的胆识,想了想,认为此人值得开诚布公,便不多隐瞒:“可能要让周生失望,其实本宫并无多么远大的志向,只想尽早离京避患,偏安一隅。”

    周生梦的眉目露出微小的暗色,一闪而过,嘴上接道:“无妨,不论是哪一条路,妾都可尽绵薄之力。实不相瞒,不远之后,邺城将有巨大的交替,到时候,一个疯了的公主携亲信去属地养病,只能算最琐碎的小事,没人会顾得上殿下,正是启程的良机。”

    “交替?”我捕捉到她话里的一丝讯息。好像,历史上高殷执政一年便遭遇高演废帝之变了吧?越是细思,我越发百般怀疑周生梦的来历,仔细地看着她的眉眼,“即便变数将至,你又如何得知?”

    她昂起小巧的头颅:“问卜所见。”

    这下我从猜疑变成了纠结。

    周生梦无论行事风格、思维方式都与我暗合,这样投机的锦囊不多。然而她考虑问题居然不讲一点儿逻辑,所有言论的理由都坚定地依托在虚无缥缈的“巫术”上,让我一时间拿不准,这究竟是一个心怀宏图伟略的智者,还是纯粹的瞎猫碰着死耗子?

    史书曾写帝王笃信国师,从东海求药,到颁布法令,皆要过问这些法师之口。就连东汉末年,也有巫祝预言董卓政变,并在帛书写下两个“口”字,预示吕氏灭董。我只把这些传闻当作古人封建迷信之举,如今面对周生梦,却多了几分新的理解。

    有时候,天才与疯子不是那么容易分清楚的。

    我不敢细想,甚至害怕再想下去,原有的某些认知会开始动摇,立即结束了这段对话:“周生计谋精绝,只是本宫现在不敢贸然尝试,请容我再考虑一下。”

    “殿下……”

    周生梦以额抵地,冲我低低地福了一礼,“好吧。人道是天子多虑,殿下有不世之资,想必会多思量几分。不过婚约在即,殿下要尽快决定了。”

    她立直身子,又舒展一笑:“若无他事,妾身就告退了,这里还怪冷的。”

    的确怪冷的,今日谈话之后,我开始风咳。

    采月一边往碳炉添火,一边埋怨我的草率:“长公主本来身子就弱,何苦在窗前吹风呢?哪怕是要假意抱病,也不必委屈自己吧。”她边说边将窗子关上,好了,这下要中毒大家一起死翘。

    我尽量忽视这一点潜在的危险,咳嗽着与她断断续续地吩咐:“你让人去,咳咳,赏周生梦,咳,一些贴己细软。”

    如果周生梦因为书房一事埋下嫌隙就划不来了,不过事实证明她是性格敞亮的人,依旧吃饭睡觉摇铜钱,至少表现得不甚在意。

    这场小波澜并未掀起什么太大的改变,离邺势在必行,我只是在等着合适的时机。云中或许不够完美,但对于身处困境的我来说却足够宽广,令人心驰神往。

    邺城像座巨大的斗兽场,城墙之内,满盘厮杀,城墙之外,源源不断的人奔向这里来,成为猎人,或成为野兽,输者白骨蔽平原,然而没有赢家。

    早上才刚醒来,宫人便登门传信:常山王高演并长广王高湛返回邺城悼念先帝,正赴太皇太后宫中请安,太皇太后懿旨召京中皇室嫡亲于本月廿八日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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