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禅下意识扯过被,抬眸发现来人竟是一女子,她松一口气,目光下移,见对方挎有医箱。

    不待她出声询问,郎中一面放下医箱,一面转首向外:“可以进。”

    林禅裹了裹被,以为是何三,谁知一眼望去,竟是离而复返的沈愈。

    他如何会回来??

    沈愈一进屋,视线即触及榻上之人。啧!他忍不住暗叹一声,这才几日不见,人就成了这副模样。消减了一圈的脸颊闷出病态的潮红,掌印倒是看不太出,额上纱布歪扭,湿发相贴……

    沈愈未近榻前,抵着桌子与人对视。林姑娘动了动唇,像要说些甚么,片刻,又低眉抿口躺身,任小谢郎中诊视换药。人问一句,她便哑着声儿回一句,睁着眼,直至看诊毕,都未偏半分眸光。

    沈愈笑笑,直起身与郎中一道离屋。

    房门掩阖,低浅的交谈由外传进。林禅一动不动,闭眸反思:她当真是昏头又昏了脑,休息什么?就是拖着身子也应该先离了奉县!

    匪盗一事过后,她原以为沈愈不会再跟,她从来不认为沈愈会为欠银而来……既如此,此番又是为何?

    林禅满腹琢磨,半晌都未思出个所以然。

    房门吱呀,她睁开眼,余光见沈愈托着什么,随后桌面轻磕。

    “你也是这般。”

    “什么?”林禅撑身靠着,不解他无头无尾之意。

    沈愈略扫视房间,抬手翻过一只盏杯:“不舒服便只要躺着,睡睡醒醒,吃喝不顾。”

    林禅看一眼桌上,之前送进的粥药因着恶心舌苦,只勉强喝进几口。

    浪费了。

    沈愈携茶水近前。

    “我若不舒服,”沈愈递杯与她,随后没个正形歪立榻尾,“只想赶紧喝药,好‘苦’中作作乐。”

    林禅想也没想:“那屋顶那回呢?”

    “不是喝了雨水了?”沈愈同样想也未想。

    “……”林禅啜一口茶,看他,又问,“那这一回可有喝药?”

    短短一日,沈愈竟消减得厉害,此刻离近,只觉扑面而来的都是透白的病气。林禅不由想起马车上的惊天动咳,他极力遮掩之下她还是瞥见了帕上血意。

    “当然。”沈愈无甚所谓的答。

    既病了,做什么来回跑着折腾?忍了忍,林禅到底压下此言。

    无声之际,恰好何三敲响房门。沈愈过去开门接了托盘,与何三言说几句便让他回去。

    “还是之前吴景瑭开的方,”沈愈桌上腾出空处,“先喝粥,过会儿再将药喝了。”

    “我在隔壁房间,有事叫我。”东西放下,沈愈便向外走,半边身子出去了又折首回来,瞧着她,“别再睡了。”

    林禅侧耳听着动静,不多时,隔壁房门果然吱呀轻响。呆坐一会,她下榻依次喝粥服药,又轻手轻脚地将房间归置一遍,略作擦洗后更换衣裳重束长发,最后抱着打理好的包袱坐等。

    地面日影渐移,暮色暗笼,掌灯时分,客栈伙计给两个房间分别送了餐饭……烛火消融,外街静寂之时,林禅吹了灯,悄声摸出门,大气不敢喘得挪下楼,平日轻松松几步路,愣是让她犹踩薄冰一般提心吊胆。

    退了房间,出了客栈,林禅一颗心才哐地落回肚子里。

    她也不想这么做贼似的趁夜偷溜,无奈!比起失礼的不告而别,她更不愿有人掺和进来,那样便意味着变数与有口难言的痛楚。

    这个时辰,自是出不了城。林禅打算另寻一间客栈,天一亮即速速离开。本着“危险之地”即是安全之所,故而她舍远求近,将目光放在相距不远的一家客店。

    “小公子,可是住店?”

    林禅方抬步入内,柜内拨着算盘的老板娘便抬眸招呼。

    她曾见过孟浮周红衣,与之清冷不同,眼前女子明眸流动,妩媚天成。

    林禅对上多情笑意:“要一间房。”

    老板娘朱唇轻启,呼来一伙计:“可巧,正余下一间上房。小六,引这位小公子上楼。”

    林禅步动间听老板娘向外招呼:“这位客官,小店客满,怕是招待不了您了。”

    是要住店的行旅。二人前后,若是她稍晚一步……林禅如此想时,听见后者一通闷咳先于言语,听起来病得紧。她不由转目一看,待瞧清那张苍白失血的脸孔后,登时止步原地。

    “…………”

    “老板娘,这条街上两家客栈,”来人暂且抑住咳意,“街头那家空下的两间房,前脚退,后脚便有客人接住上,看来此处……”他视线转向林禅,轻咳着叹道,“同是晚了一步。”

    老板娘浓卷着眼睫,眸光于他二人面上流转,笑意垂眸,染着红嫣的玉指轻拨算珠,一面开口:“公子如此病咳,叫人怎么忍心再让你出去?小六,上去清一间房出来。”

    不是客满,如何清?

    伙计小六却是一听即懂,当下些微迟疑:“不好吧?慕容公子可是连付了好几年的房费……”

    老板娘头也不抬:“我这不是怕他久住在房间里生了根,正好趁着这回,拔一拔。”

    小六看着自家老板,一向麻利的腿脚磨磨蹭蹭地不肯动。

    “不必麻烦,他与我共住一间……”林禅话还未完,三道视线一齐看向她,各有意味。身旁小伙计最是好猜,无需转顾,也能感受到那双眼睛里所迸发出来的震惊与荒唐。

    “劳烦另备一床被褥。”林禅看向老板娘将话说完。

    “那恕小店招待不周,请二位客官同住了。”老板娘转眸瞧着进门处,话却是吩咐伙计,“小六,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引客人上楼,将所需送入房中。”

    小六显然还处于“民风豪放”的惊愕之下,身旁人虽是男子衣饰,但明眼人都瞧得出分明是女子易装。他愣眼半天,才反应出一句:“我去请慕容公子……”

    “还是让慕容公子好生‘生长’吧!”

    一直左顾右看的某人虚浮着脚步,走近,“我……”话音忽顿,随后他微一偏首,抬指截住身后砸来的算盘,又面不改色地扔回,“我困了,烦请小六兄弟引路。”

    小六看看前后跟步上楼的二人,又看看仿佛无事发生拨算盘的老板娘,总算是瞧出点门道了,忙迭着脚步跑上楼招呼去了。

    小六被褥热水送至,沈愈与之言语几句便合了房门。一回身,即目见挡身之人,他索性向后一倚,等着她问,却不想腕间先覆一只手掌。

    林禅一触,果然又在起热。掌心间传来的温度简直要燎起自己才降不久的热意。

    她无奈了。

    抬目看着人,她已经无力再去探他额间的滚烫了。

    “沈愈,你想问什么你就问。”

    她不松手,沈愈就也由着人握:“我问什么,林姑娘都会回答吗?”

    “会。”林禅老实道,“但不一定全是真话。”

    沈愈轻啊一声,笑出来:“这要人怎么问啊?我可猜不出真假。”

    “你为何跟着我?”林禅问。

    “这么快就换成你问我了?”

    “你要说真话。”

    “真不公平。”沈愈轻声谴责。

    林禅补上:“如果你要回答的话。”

    沈愈想了一会:“跟着你,是因为……”

    林禅静静等听,她原以为沈愈可能又要故话重说,敷衍“债主”之类,然而令她大感震惊,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人居然给出另一个更不着调、更不可信的答案。

    “你……你说什么??”林禅唯恐自己听岔。

    沈愈却自顾言说:“所以你那日,是故意非礼我?”

    非……非礼?

    林禅下意识:“不是。”

    “不是非礼,”沈愈盯着她眼睛,“那便是喜欢?”

    啊???

    “不……不是。”

    “贪图皮相,也是非礼。”

    “…………”

    林禅不明白如何莫名其妙地说起这些来,她险些忘了最初是想要问什么了。

    为何亲他?

    缘由是有,但不是出于非礼或是……喜欢。林禅想了想,既然他问,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那日刘黑山使人叫我过去,”林禅正色道,“临出门时,忽然想到此人脾性恶劣,行为难测……为防万一,便……便亲了你,至少,至少日后想起,不会,不会恶心……”

    林禅本来是看着人解释的,可说着说着,便失了底气半垂眼目,不想正落人唇上,几乎是立刻,脑子里就忆起了触感,惊得她心虚地避开眼,连带着说话声都低了。

    当日她是头脑发昏,根本未及思考就擅自做出这等有欠妥当之事,其实亲完之后她就后悔了。今日将心底所想当着人面说出,难为情的同时也有歉意,好像也有些……

    “对不起,”林禅望着对方皱起的眉头,“我不该——”

    “如果当日你身边是另一个你认识的,亲了他,不会觉出恶心的男人,”沈愈忽而出声打断她,以一种与平常无异的口吻问她,“你也会选择亲他?”

    沈愈眼见身前人的眼神由歉疚,到怔愣,再是茫然……

    “说起来,你酒量倒是很好。”沈愈没由人过多思想,转而言他。

    林禅后知后觉松了手:“……练过。”

    “让你练习饮酒之人,”沈愈越过她,向内走去,“不用想,必然是个混蛋。”他揭起被子,回头看她,“因为你一点儿也不喜饮酒。”话落身一倒,躺进伙计铺垫好的地榻。

    沈愈蒙着脸,声音闷闷传出:“三更半夜了,林姑娘要跑也要等天亮。”

    说完这句,沈愈像是真的睡了。林禅却躺身难眠,盯着梁顶,心事万千:不知小姐如何了,过得好不好?是否受伤辛苦;此去麻城,若是真见着了名为木宛秋的人,便能知晓孟浮周因何招致杀祸吗?自己亲眼看着真的能够狠下心绝不干预吗?沈愈跟来,是她流露出什么让他生出了怀疑?毕竟在他眼中,她来历不明,与霍孟二人牵扯,手上沾了血,又亲他身边之人……

    “无需多想,”静夜里,沈愈忽然出声,“你要做甚么,我不会阻碍。我没有恶意,也信林姑娘没有。”

    他声音里带着睡意,很轻,很哑,猝然入耳也不会惊人一跳。林禅合衣躺着,长久沉默之后起身至桌边倒了一杯温水。

    “你真的没事吗?”

    沈愈谢过,接下茶水:“无碍,来前服过药,尚未起效而已。”

    林禅点点头,未立时起身。今夜的月亮一定很亮,阖闭的窗也遮不住它的练练月华。七月了,林禅想,等到那一日来临,再惊心动魄过去,一切便会“恢复如初”,往后的日子她不会亲历了,也许将只存于小姐的记忆里。没来由地,她忽然有些不确信起来,眼前像是大雾一场,迷迷深深,令她一时看不清,也摸不透了。

    “不开窗,也能得见月色。”

    耳边低语让林禅恍觉自己走神。起身将杯放归原处,重新合衣躺下,半晌,翻身向里。

    “沈愈,你要跟,便跟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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