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夜,暴雨倾泻如瀑。

    通向城门的街道变得积水不堪,阴沉雨幕下,一匹通体黑亮的骏马如电闪奔腾而过,踏溅蹄花无数。

    司敏驾驱马车奋追在后,一双淋透眼目辟开茫茫雨柱,紧锁前人不放。

    烈马嘶鸣,前蹄高扬。他盯见黑沉沉袖角扬起,刺白见骨的手掌落下。

    闷隆隆——城门动开。

    狂傲黑马奔腾咆哮,顷刻冲闯无重暗幕。

    司敏挥鞭紧追。

    沈愈攥握缰绳,一路呼啸,马蹄声声重若千钧,砸响大地,震耳欲聋。

    雨剑穿林砍道,沈愈勒停黑骏,原地绕蹄而望——满目无踪。

    他要找的人,是否会被这场风雨席卷?

    司敏追上:“二公子,算算时辰,人不可能再向前行远。夜深雨大,很可能避于某处,不如以此回路再找?”

    沈愈绷着下颌,雨水刷刷打落,他静沉沉盯着前方,一语不发。

    司敏无法。

    他看人一眼,不管怎样,他先要保证主子安然无恙。

    沈愈一夹马腹:“再向前找找。”

    司敏跟上。

    一面四下巡顾,一面注意前方缓缓驾蹄之人。突然,视线中身影一顿,随即驭马猛然向前弛去!司敏瞬间意识到什么,立即紧驾其后!很快,幕天雨雾中,他惊见一道淬打冷雨的银光,这刃凶光,正高举待落——

    千钧一发之际,

    那人倏地转目,见到来人,收刀起身就要奔逃。

    司敏脚下一蹬,飞身下马追去。才出两步,即感有人俯近,下刻腰间佩剑破雨出鞘。司敏立时会意,冲前,追步不停。

    嗖————

    一剑厉光刺刮耳膜,破开层层雨幕,直直贯定窜逃之人肩背。

    沈愈跃下马背,咽下口中咸腥,略有踉跄地冲至一人身前。

    暴雨铺天盖地,硕大雨豆劈啦啦砸下,砸破衣料,砸进他的皮肤血肉,砸出一个个血洞。

    沈愈伸出手掌,覆上那只手,试图帮帮她,帮她捂住胸口的血洞。

    “沈……沈愈……”

    汩汩溢出指缝的血液,经由大雨冲刷,愈发肆意地扩散流淌。

    “别叫我。”

    沈愈单手扯下氅衣,一时竟不敢动她:“我不在。”

    司敏动作利落地将人事不省的僧犯塞进马车,抬眼瞥一眼榻垫,见浑身淋透的二公子冷着一张脸,正撕扯着一件中衣。他自觉将怀中止血创药留下,临出去时,又顺手翻过和尚衣服,罩住光脑秃头,这才退出血味充斥的车厢。

    他摸了摸黑马湿滑的鬃毛,领着它,驾动马车,车不停轮地向城中赶。

    大雨依旧倒灌,身后车厢不时传出意识不清的模糊呓语以及他家公子的低抚……

    好冷……

    林禅不住打着哆嗦。颤栗皮肤不时有凉意触及,像要吸去血肉里仅存的一点热意,她骨头缝都在示弱地打颤。

    对,下雨了。

    她晕倒了?

    蓦地,意识猝然惊醒,林禅陡然大睁双目——

    黑夜沉沉,狂风暴雨。

    和尚呢?

    风声,雨声,声声震敲耳膜。林禅警觉四顾,突地,她听见风雨夹杂中恨凄的一腔哀骂,她立循声而望——

    水淋淋贴裹的瘦弱身骨,女子大雨中恨骂着、哭泣着、砸打着……

    小姐!!

    林禅一眼认出,当下急奔过去。水花四溅之际她想起了扎进她身体的冷刀,那贯穿血肉的寒意。

    “小姐!”

    她呼喊着,一把将人扑抱住。不让小姐疯狂的捡砸石子、烂泥、草叶……

    “你该死……”李春若气力虚脱,任人拦抱着,“灵禅,”她转而唤她,“他该死,他早就该死了……”

    小姐衣衫湿尽,林禅抱着淹没于水的身体,在暴雨中睁看垂首跪立墓前的霍兰桉。

    黑衣浸墨,无声亦无息。

    “他心狠手辣,枉杀性命,”小姐痛声细数,“他伤你,要杀你,他甚至不愿意放过一个孩子!冷心冷血,冷肺冷肠,他咎由自取,他罪有应得!我好后悔,好后悔让他死得这般轻巧,我更不该,更不该……”

    林禅摇摇头,更紧地抱住哽咽欲坠的人。磅礴雨水顷刻蓄满她的眼眶,她贴上冰凉的面颊,闭了闭眼,想开口,胸腔却突然绞起一阵剧痛,一股腥热冲上,淤堵住喉口。林禅说不了话了,连呼吸也急剧窒息!

    很快,她连滂沱风雨都要听不到,感受不到了。林禅慌急想要抱紧小姐,可怀里冷冰冰的身体像是被她体内的焦热之火捂化了,一瞬不见,只在皮肤上留下一层湿潮。

    小姐!

    林禅喊。

    抱空的手怒极般要去抓扯这一切痛意的来源,想要死命摁住它,或是狠狠撕扯它。一只冰凉手掌将她攥住,浸骨的凉意让她冷打寒颤。

    “小姐……”

    “别动。”

    一道熟悉嗓音于耳畔轻响。

    林禅眨动眼睫,湿漉朦胧中,见榻前一位女子,离自己很近,肃目忙碌着。

    林禅觉她眼熟,定是在哪里见过。伤痛袭来,她下意识想要抬手,却发现另一只手完全动不了。

    “别动。左手伤了。”

    熟悉声音又拂吹耳际。

    林禅阖动眼帘,想向后看去……

    “不用看。”

    “是我。”

    只这点微弱幅度,便要牵痛眉头。林禅无力地靠着人,抽痛着低低喘息。

    她又回来了。

    屋外同样夜雨倾泻。

    小姐……

    心绪勾动,似有万千言语奔涌喉头,哽噎呜咽,再不能抑止——

    呕!

    一大口热浊鲜血喷吐。

    沈愈立刻转捏她的唇口,试将一粒药丸喂进。

    对不起!

    对不起!

    林禅趁二人不防,即以手指狠狠撕挖伤口,渗透骨髓的血肉剧痛激得她瞳孔骤缩,心脏窒息……

    耳畔怒音一下远去,随即,彻底消匿。林风呼卷,急雨打落,摄魂之痛暂得喘息。

    最后一次。

    林禅深吸口气,满身淋漓地睁开眼——

    “我总是在想,”李春若开口,看向新挖洞坑,面容凉白而平静,“来此一遭是为了什么?我拥有她的记忆,与她几无差别的容貌,喜欢上爱她的男人。这个男人还是一个满手血腥的杀手。他厌我、恨我、想杀我,一面仇恨,一面挣扎……”

    “你知道这个男人最后与我的一句话是什么?”

    说话间,李春若身影微动,涉足翻淌的烂泥:“他冷漠地让我无需管他……怎么可能呢?他念着她死去的地方,要死在这里,我怎能不埋了他,埋在她边上,成全他?只是可惜,挖不了那么宽敞,不过他死了,”她略略偏首,看一眼死人,“就算这么埋了,他又能如何?”

    林禅静静立听。

    风儿裹卷着小姐的爱与恨,如诉夜雨是她隐秘之伤痛。

    “灵禅,”李春若仰首,淋着眼睫抬望着仿佛撕裂出破口的天,“这场雨会停下来吗?”

    林禅同望一望,片刻,看着几步外面露茫然的人:“会的。”她道,“再大的雨也总有停的一天。”

    闻言,李春若展露出笑意。

    “这里是什么地方?”林禅注视着霍兰桉身前无碑无刻的坟墓。

    李春若回身指向一处。

    顺着方向,林禅只看见风吹雾绕的黑林高树。

    “那里,”李春若亦随林禅视线,“城外的槐树林,我们都会记得它。”

    林禅转步注目。

    “灵禅,”李春若凝视她的背影,“要告别了么?”

    林禅一怔。

    “我真舍不得……”

    小姐话音轻轻浅浅,她几乎不能听清,然而她却不敢回首问一问:舍不得什么?一瞬间,心底某个深处,忽生出巨大的悲伤,无边无尽,兜顶笼罩,只将身心禁锢。

    沈愈靠在榻尾,借着残烛微光盯着榻上的人。

    说不上何时,这里,便会挨上一刀。

    忆及她当日所说……未卜先知?他是没有这般本事,能料得她会自挖伤口。

    昏睡之人忽地动了动,很轻微,像是沉睡中的一时轻惊。沈愈移身上前,打眼瞧见眼尾两行清泪,他尚来不及反应,人便抽噎了起来。

    伤口痛?

    沈愈视一眼胸口纱布上的淡血残迹,一呼一吸,随着抽泣起落伏动。痛是肯定痛的。他担心一会儿哭大了扯着伤口,正想安抚一二,未想一抬眼,片刻功夫,榻上人已然淌成了泪人。

    梦着什么了这是?

    沈愈俯身轻搂,一遍遍安抚,一遍遍轻唤。虽然哭得这样惨,却不见多大动静,哭音多哽在喉咙里,唇口只溢出些哀哀之泣。

    “林姑娘,”沈愈轻唤,“快醒来,想哭,等伤好了再哭。”

    “天都要亮了。”

    “雨也停了。”

    “那和尚把你伤成这样,你不想在他下大牢之前,揍他几拳,或是再给他一刀?”

    ……

    沈愈絮絮叨叨好一会,才把一抽一抽似魇住的人闹醒。

    湿润乌黑的眼睫盈着水光颤颤地眨动,甫一睁开,一挂泪珠便顺着眼尾窝滑下。沈愈抬起手,揩拭的触感,惊得眼前睫羽又是一抖颤栗。

    他刚要说话,就见失了血色的唇动了动:

    “沈愈……”

    “嗯。”沈愈笑了笑,“是我。”

    他直起身,从榻侧盆水中拧过帕子,替醒来就呆眼盯着帐顶之人擦抹脸上泪痕,顺带将手也擦一擦,右手掌心狰爬着一道伤疤,她五指蜷缩,要抓住什么般紧握了握。

    沈愈掀起眼皮,看着人:“找玉佩?”

    林禅张了张嘴,点点头。

    “没丢,”沈愈道,“在你枕下。”

    林禅嗯一声,倒未立时去翻。

    “所以,你见过冬儿他们了?”

    他应是知道的,却还要亲口问一问她。林禅侧过头,对上他视线。

    “见过。”

    沈愈点点头,良久后道:“等你伤好。”

    林禅明白:“……好。”

    伤却一直不见好……

    几日过去,她连床也下不了。每日多是昏热躺睡,却再不见小姐。清醒之时,能见到的人只有郎中或一个面生的侍女,每每睁开眼,逮着人便要问一遍今几明几?她对小谢郎中说对不起,帮帮我,求你治好我;对侍女说能不能叫醒她,不要让她睡。

    二三、二七、二九……日落月升,十二月二!林禅终于冲出房间,天光刺得她头晕目眩,在一片混沌模糊中,她抓住一人手臂。

    “沈……沈愈,他在哪里?”她从昨日便再没听见他的声音。

    “二公子回了青田。”一道耳生的男子嗓音告诉她,“几日便回。屋外清寒,姑娘还是回房休息。”

    他扬声叫来了小兰,不多时,照顾她的侍女便出现在身旁。林禅道了谢,回了房间收拾己物要走。

    “姑娘,”小兰近前,“你还起着热,伤也未好全,你要去哪儿?二公子吩咐了不让您累着走动。”

    东西不多,林禅很快打理好,一面系上包袱,她抬头:“小兰,这些日子谢谢你照顾!眼下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必须得离开。”

    小兰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只道:“好吧。厨房的汤药熬好了,你喝了再走吧?”

    林禅想了想,只能应一声好。

    如果知道这汤药会让她昏睡至第二日,林禅绝不会去喝。

    “什么时候了?”

    林禅刚从似真亦幻的梦境中挣脱醒来,精神有些恍惚。

    “对不起。”榻畔的小兰低着眉眼,语气歉疚,“我只是觉得身体最是重要。您伤成这样,昨日要是出去了,定然是要出事的……您放心!只是些安神的药汤,我原是想着让你睡一会儿,说不定二公子就回来了,有什么事,正好能陪着一同去……”

    后面的话林禅已经听不太清了。那两个惊雷般的字眼伙同即将落暮的天色,刹那劈闪下来,焚身裂骨,血肉模糊。

    “姑娘!!”

    林禅猛然向外冲去!

    她要出城!

    她要出城的!

    槐树!

    槐树!

    她要见那片槐林!

    林禅不顾一切冲出房间,冲出院外,冲出大门。一个男人说了一句什么,立有人上前让她上马车,她惶然四顾,看见一人在门首下马,她救命也似地扑过去,自己也听不清是怎样让人让出马儿与她,也不清楚蹬空几回才跨上马背。

    她很久没有骑马了。仅有的几分马背本事,也都是从前小姐所教。

    从踏上马背起始,万物于她,皆只化为一个念头。她听不见马蹄奔踏,无感于颠簸与伤痛、寒冷与血腥,昏沉暗黑的前路,她只记得要寻一片槐林。

    偌大一块天布上突兀灼出一个血洞,露出其后一袭火红。不待靠近,林禅浑身骨血已为之炙烧,伤痛也随之而来。

    她跌下马背。

    “林姐姐?!”

    五指撑起又蜷缩。林禅嘶哑着呼吸,抬起脸,夜雪飘飞,她仰望着血洞中的二人,受着她们的灼伤。

    指背抹去血污。

    林禅爬起身,踉跄地走近。

    “林姐姐……”冬儿似在愣怔,呼出一团白雾,“你怎么会来这里?”

    “半夜三更,”一旁孟浮周言笑瞧她,“受伤的人倒是不少。”

    孟浮周斗篷浓烈,艳丽,惊心动魄,如燃如魅。身畔一匹雪马儿候蹄等待,将载主人一同远行……

    愈靠近,愈生畏,林禅躲开视线,跪摔下来:“腿怎么了?”她问冬儿,“摔了?”

    “嗯。”冬儿点点头,“我不小心,幸好遇见这位姐姐。”

    “你现在遇见另一位姐姐了。”孟浮周说时就要起身。

    “姐姐别走。”冬儿一只手急急拽住她袖,小鹿似的眸望望四周。

    “怕什么?”孟浮周侧过首,看向林禅来时的方向,意有所指,“不是有人保护?”

    冬儿听懂了,跟着看去:“……是沈二哥的人吗?”

    她问林禅。

    一口冷气吸进,林禅呛咳起来,胸腔的破裂让她说不出话,只能草草点头。

    应是从奉县跟她来的人。

    冬儿终于挪过来些,凑近通红的鼻尖,关切地抚她后背。林禅愈咳愈痛,愈痛愈咳,红着眼睛,紧紧揪着冬儿衣肩。

    “林姐姐……”冬儿只是唤她,覆背的手要退。

    不要!

    林禅心底呼喊!却分不清下意识呼的究竟是什么?她受伤了,她痛得受不了了,于是她揪紧冬儿肩头,忍痛一般,死死捏住稚弱的骨头。

    冬儿好像明白了什么。

    “姐姐,”她转头求助孟浮周,身体也跟着要退开。

    抉择之际,

    马蹄突而遥遥踏响!

    林禅霎时崩溃回望……雪泪模糊中,数万巨锤砸上她的心头!她又痛又叫,弯下身子,又躲又避,死捂着心口承受。

    “冬儿——”

    两道急唤。

    犹如窒息之时的呼吸空隙,林禅抬起头——

    冬儿立在大雪中,小小的一只,心口却插着一把大得胀目的匕首。她听见呼唤,握着冷刃的手微微颤抖。

    雪色衣裳绽开大片梅林,遇雪则融,沥沥染就地上一袭血红——孟浮周微张着眸,唇际深污,成片成片的雪花扑簌簌落入心口,皆又翻成血水涌出。

    沈愈吴景瑭奔至近前。

    林禅看不清,也害怕看清他们此时神情,她终究逃不了,那无法避之的断续别音,则是对她追加的折磨。

    “沈二哥,五哥……不要问我,不要怪我……”

    “你在做什么啊冬儿!为什么不和五哥说?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五哥,五哥救不回你了,冬儿!”

    “没……没关系,五哥以后能,能救回很多人。我想报仇,却杀了她,不可以活……要抵给她……”

    ……

    “沈二哥,谢谢你……以后要听五哥话,好好养病……”

    “我不要回怀州,我想……”

    “我想陪着师父……”

    “灵禅?”

    痛心间,林禅忽听呓语一声轻唤,她怔了怔,随即蓦然转首。

    孟浮周头脸覆雪,此刻偏首迷茫地望向她。

    “灵禅,好冷啊……”

    林禅立即意识到什么,迫急地扑爬过去。

    “你怎么受了伤,又哭成这个样子呢?”她怔怔望回天,“下雪了……我在做梦吗?好似梦中一般。”

    “嗯……”

    漏失的记忆一瞬回笼。

    “是梦。”林禅轻声。

    她想起那个晚上,病眠中的小姐半醒间忽对她说了这样一句:原来真有这样一个小姐……

    “与我长得这般像,”孟浮周扯动僵滞的唇角,“难怪当日,你会认错。”

    光秃秃的槐树枝丫,今夜遇冬雪覆盖。林禅顶着层层积雪站起身,目光垂下,孟浮周似也在注目这一片林槐,她的眼神涣散,不知是在看树,还是等待……

    马蹄急切逼近。

    力道震撼大地,震动枝上的雪。

    啪吱!

    独枝不堪重雪,折断,沉沉坠地!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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