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静寂之中,邹准望着前方朱莀沉默的背影,心头涌上一种不详的预感。

    久入宦海的他,直觉就像是融在血液里。而直觉告诉他:朱莀那日在御书房煽风点火,为的就是激她今日回来!

    这个疯子,说不定解语楼的爆炸与南都闹市的大火,目的也是为了引起慕如烟的注意,使她再也不能置身事外。

    若是个心智正常的普通人,绝不会为此做出这样的事,但世间道理放在朱莀身上,就都说不准了。

    所有人恭敬注目着慕如烟稳步前行。两排朝臣自觉退后,将大殿中轴交予她,通往王座的路途一览无余。

    这一幕似曾相识。

    昔日她夏季回都之时荣宠正盛,仗着陛下的纵容也曾休沐许久,那一次世人口中也尽是传说她如何贪图享乐,骄奢淫逸。

    那日她回朝,红珊瑚串成项链悬着虎符挂在胸前,随着她的稳步摇晃闪烁,明艳招摇。

    而今日,厚重的朝服依旧散发出飒爽英气,可胸前却再也没有了红珊瑚的踪迹。不知为何,那副绝世脸庞,竟有些苍白,肩膀似乎也比从前消瘦许多。

    王座上的朱景深双睫一颤。

    邹准听到朝臣们私底下嗡嗡低语:

    “大将军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啊。”

    “莫不是有恙?”

    也有人联想到近日街头巷尾传说她在东海温柔乡里恣意逍遥,悄声取笑:“难不成是因为纵欲过度?”

    “东海人杰地灵——”不成想慕如烟耳朵竟如此好,冷静的短短一语便将那些私下议论的阁僚吓个不轻,立马闭了嘴。

    周身仿佛自带威严的光晕,她唇角微翘,美目流光,并没有停下前行的脚步,而是慢条斯理地边走边道:“我好得很。”

    听她对世间流言依旧毫不在意,还三言两语将朝臣轻松震慑住,邹准忍俊不禁:那个洒脱桀骜的慕如烟又回来了。

    人群中有人轻声疑惑道:“拙荆前日才从东海闲游回来,听说雍世子近日人都不在东海呢,大将军这一个月在哪儿?”

    慕如烟身子顿了一顿。

    紫微殿的空气刚陷入一瞬的沉寂,只听右前方一阵爽声轻笑:“东海又不光是她雍家的!”

    朱莀含笑回眸,望向慕如烟。

    惊诧片刻,众人这才猛然大悟:这一个多月,大将军竟是在莀世子的东海属地!

    王座上的朱景深眸光一闪。

    群臣嗡嗡窃语,殿堂如同发酵一般。

    大将军与莀世子?

    这都哪儿跟哪儿?

    东安王府在风月场上的名声,那可是……一言难尽。

    不过,鉴于现在市井流传的大将军的风流韵事,这俩小祖宗搞在一块儿,倒也不是那么奇怪了。

    慕如烟凉目扫了朱莀一眼,却也没说什么,停了半瞬的步子又继续朝前。

    等于是默认下来了!众人又惊又奇,暗自发出啧啧叹声。

    邹准皱起眉头,不自觉遥望高处的王座,见朱景深脸色难辨,整个身子好似沉在暗夜里。

    慕如烟走到大殿中央,步履停下。

    程娇跪坐在地,依旧手持着剑,抬起头来,脖子上一道血痕。

    慕如烟同她相距不远,静静站立,与她四目对望。

    日光斜斜地洒落,照在这一对影上。

    明明是在拥挤乌泱的殿宇,照射进来的光影却是那么寂寥淡泊。

    大殿静寂无声,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却又都不知道会等来什么。

    “杀一个敌国贵族,就能阻止一场战争?”慕如烟语气中没有一丝的怒与怨,反而因为有一种恬淡而显得凄丽而忧伤,这话虽然是对姚胜说的,她的目光却依旧定在程娇身上。

    “大将军!”

    “不怪你,”慕如烟转头看向姚胜,将他焦急的话头打断,“因为太多人即便打了一辈子的仗,也还不知道战争的根源究竟是什么。”

    不只姚胜说不出话,所有朝臣都偃旗息鼓,闭口不语。

    “缘何而战,为谁而死?”慕如烟清冽美目扫过殿内不敢说话的众人,唇角轻轻一勾冷笑道,“一笔糊涂账。”

    “糊涂账里不糊涂,”静默的大殿中,朱莀忽而笑道,“人的血液里是有算盘的。”

    慕如烟莞尔一笑,一双冰眸投向朱莀:“好算盘。”

    朱莀意味深长回笑道:“你也是。”

    群臣大气不敢出,听任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遥相打着谁都听不懂的暗语。

    不知道这两人什么时候这么有默契了,看来这一个月果真是朝夕相处以至于心灵相通了?

    “还不快扶她起来。”慕如烟终于望向高远的王座,那里早就成了一片幽黯的黑洞。

    紫微殿气氛诡异,焦灼,且带着一丝对峙的重压。

    本来,看慕如烟一回来便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再加之现在到处传说她喜欢女人,换作平常,阁僚们免不了私下戏谑编排几句“大将军要不就不肯回朝,一回朝便是来与太子殿下抢美人”之类的风月段子。

    但此时此刻,群臣却噤若寒蝉。

    因为他们听到慕如烟方才的冷静口吻当中,分明带着命令的语气。

    程娇就在她眼前,她伸手一扶不过举手之劳。可她却偏不,而是以一副权臣的重压,向太子施令。

    仿佛在提醒所有人:这王座上正坐着的人,是我亲手扶上去的。我要他上,他便能上;若有悖逆我的意思——他便什么也不是。

    古今权臣枭将,莫不是如此罢。

    没想到她一回来,朝堂空气便是如此剑拔弩张。

    听到大将军的淡声命令,王座旁的殿前宦官自然踌躇惶恐,进退为难。那可怜人儿见太子微微点了点头,便立即战战兢兢地一路小跑下到大殿中央。

    一滴冷汗悄然滑落邹准的鬓角:当庭破坏朱景深的威信,对她慕如烟有什么好处?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

    程娇跪坐在地,剑还架在肩上,抬起头来见到前来搀扶的宦官,双手并没有动一下。

    诚然,受了如此大辱,就此便息事宁人,这可不是又一次的屈辱?

    慕如烟站在不远处,轻轻垂下眼眸,片刻,柔声启口道:“既是我手下人做的事,责任自然是算在我头上。你且先起来,稍后自会给你个交代。”

    朱景深虽然面庞秋水无波,在锦袖中的手却隐隐一颤,指尖掐紧了掌心。

    听慕如烟如此承诺,程娇这才将长剑放下。宦官见状立即接过剑,将她好生扶起,带离大殿。

    程娇离开前,与慕如烟几乎擦肩而过。锦衣扶风,彼此垂眸不语,似有一股暗流在两人间流淌。不过,那只发生在悄无声息的顷刻间,转瞬即逝。

    “没什么事了,”慕如烟对身侧的姚胜吩咐道,“下去吧。”

    一听她轻描淡写如此一说,殿上人声嗡嗡作响。

    今日这大闹一出,几乎要将紫微殿掀翻了,竟然就一句轻飘飘的“没什么事了”?方才的“自会给你个交代”,原来就是这么个交代法?再护短也没有这样堂而皇之的。这样让人不禁联想到,姚胜方才的大闹朝堂,甚至是他私窃密件,都是受到了大将军的指使。莫不是她觉得堂堂大将军对付一个弱女子太有失风度,所以让手下担了这责罢!

    群臣各自暗擦冷汗,偷偷瞄向高处的太子——

    而且,这么做将太子置于何地?

    将太子的心上人带到殿上来一通羞辱,然后就这么不了了之……?

    就算太子曾是她慕如烟一手扶起来的,这么做也太过骄横跋扈了。无故旷朝一个多月就不说了,一回来便是与他当廷叫板……

    古来权臣枭将多不得善终,不也是这个缘故么?

    众人纷纷倒吸一口气:勿怪太子脸色难看得很。

    “我姚某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今日做了就没想过全身而退,”姚胜急声道,“所有事都是我一人所为,和大将军没有——”

    “下去!”美人厉目,令久经沙场的武将也不禁身躯一震。

    姚胜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原地伫立片刻,终于还是抬手抱拳,听命转身离去了。

    朱景深高居王座,凝视着孤自站在大殿中央的慕如烟。

    由于相距遥远,群臣眼中的太子依旧泰然端坐,不动声色。群臣更没有注意到,太子那转瞬即逝的模糊的双眸。

    慕如烟嘴角凉然含笑,扫了眼满殿的乌烟瘴气:“北境这一个月雪灾,各位在此可闹得欢。”

    众人听罢大将军的凉声训斥,内心不禁一阵战战兢兢。

    从前朝上慕如烟不怎么说话,群臣这才发现,她的声音里没有高声的怒斥,可那份淡然与冷静之中却有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那威严仿佛与生俱来,融化在她的血液里一般。

    她在军营里,是否也是如此号令全军?

    人们常说,军队里最令人畏惧的将领,不是那种动不动就吼人的,而是那类不怒自威的。

    谁会想到,原以为不过是一个花枕头摆设,竟然是这样不世出的奇将。

    要不然,要怎么解释她带领军队在这半年内获得的两场大胜呢。

    “北境这一个月雪灾,你又在哪里?”

    沉默的大殿里,听闻王座上传来太子针锋相对的质问,群臣背脊又是一寒。

    气氛……着实不妙。

    只见太子与大将军两人遥相对望,四目对峙,所有人都被这股紧张的冷气呛住,大气不敢喘。

    “方才既然断言布兵图是真的,那……”朱景深悠悠启口,“爱卿是主战了?”

    众人可都听得清清楚楚,太子口中说出的这个“爱”字,语气是何其冷漠,不着一丝情感。

    慕如烟望着朱景深的双眸,唇角轻轻扬起:“放眼全军,谁还有这本事,带兵与百万敌军对抗?”

    群臣暗自擦汗,正想着这话虽不错,但未免说得也太傲了些,竟听到慕如烟愈发狂傲道:“若太子下道旨意……求我,或许可以考虑。”

    这——!

    大殿的空气似乎一瞬被抽空了,人们屏住呼吸,汗流浃背。

    邹准瞪大了眼睛盯着在殿宇中央昂首傲视的慕如烟:她这是在……!

    “好巧。”王座上太子的声音并没有不悦的样子,而是依旧秋水无波,从容沉着,“还是爱卿算得准——我的确备了道旨意。”

    金属铿锵……哪里传来兵甲走动的声音!众人仓惶四顾。

    朱景深手轻轻一抬,殿前宦官立即手捧圣旨上前。

    宣读的声音响彻整座殿宇——

    “慕氏骄纵,罔顾民情,怠误朝事,难堪国之重任,令免去其大将军位。”

    人们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只见几十名全副铠甲的禁军一拥而入,刀光剑影,将慕如烟团团围住。

    见此情势,邹准浑身忍不住颤抖,猛然望向高处冰冷的王座:今日好友布兵设局,要引入瓮中的不是朱莀,而是慕如烟!

    群臣倒吸一口气:太子这一步擒权臣的棋可不是那么容易成功的,因为慕如烟可不是什么虚有其表的乖娃娃,她手上有兵有人有权有势,不然当初又是怎样将太子扶上王座的?

    可是……众人忽然恍然大悟:陛下与太后都去了行宫,她最大的后台不在;她的亲军镇北军在千里之外,现在又因为雪灾而动弹不得;荃世子与雍世子都不在国都;就连近日纳入麾下的忠心部将姚胜,都在刚才被她自己赶出去了!姚胜不在场,没个发号拿主意的首领,镇西军在朝上的势力也不会轻举妄动。

    要去除她的势力,现在果真是最好的时候了!

    众人将目光投向殿上两人:同样新入慕如烟麾下的镇东将军朱士玮,还有右相之子邹准。

    可人尽皆知邹准是太子挚友,怎可能站出来帮她。

    而朱士玮……平素以“识时务者为俊杰”为行为准绳,这时候只好目光躲闪,假装置身事外了。

    不得不说,太子行事果真是,又狠又准,果断得很。

    高远的王座上传来太子的冷声:“我就不信,堂堂南昭,没有比你更会带兵的将领。”

    若人类的心中有传声筒,此刻的紫微殿早就已经爆炸开了。群臣惶恐不迭,猝不及防,各自在心中大喊:慕如烟消失一个多月后第一次回朝,就被太子逐出了王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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