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若不是他注定不可能继承皇位,又怎可能,拥有这广袤的土地,与自由?

    *

    “未知生,焉知死!”

    “未知生,焉知死。”

    “各位!各位好好跟老夫念——”一名银须老人对着众多孩子又一次叮嘱道,“未知生,焉知死!”

    “未知生……焉知死……”

    沉闷的学堂里,连古老的楠木廊柱都染上了昏昏欲睡的气息。

    听孩子们的声音稀稀拉拉,银须老人依旧不愿放弃,苍老的颈部遍布皱纹,他吊高了喉咙嘶吼:“未知生,焉知死——!”

    “未知生……焉知死……”

    不过是一群孩子。

    不论是死,还是生,于他们而言都还只是无意义的字符而已。

    学堂里有些孩子学得认真,乖巧地跟随先生一句一句朗朗诵读。他们被自己的父母祖辈寄予了厚望,希望他们在长大后,顺顺当当地进入这个世界,安稳地融入整个族群,融入整部历史,正如他们的父辈一样。而若一个人想要安稳地融入世界,有一个秘诀,那就是:对世界的认识,永远只停留在字符表面。

    因为超出一步,便是越过雷池,便再也回不去了——

    字符是牢笼,亦是避风港。那之外是雾茫茫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一踏空便万劫不复。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苍老的先生是对的。

    字符是对的。

    跟着读,是对的。

    可有几个人,却明显心不在焉。

    朱景深并没有跟随先生诵读。一双童年美目沉沉地望着遥远的前方,似乎在沉思着别的事情。

    朱荃桌上书摊开着,只不过,他手握着一支笔,在上面漫无目的地信手涂鸦。

    雍静则干脆明晃晃地翻着闲书,上面还有图画,没有时不时地发出笑声,是她对这个肤浅的课堂能够表现出来的最高尊重。

    剩下的孩子,或许心里都在猜想,这次的先生,又能撑几日?

    朱莀转头望去,果不其然,慕如烟又同往常一样,趴在桌上睡着。

    固执的老先生对着孩子们严厉嘶吼,却独独当作没有看到沉睡的慕如烟一样。

    那种视而不见不是因为忽视,而恰恰是因为,恐惧。

    谁都知道,学堂里最不能惹的就是慕如烟。虽说她从不会做出任何失礼张狂的举动,一次都没有。她只是常常心不在焉,沉沉睡去。

    满口学究,仿佛浑身上下都长满了知识与智慧,但那丝毫不会妨碍他们真切地知道——若让那个小女孩不悦,哪怕是一分一毫,他们的荣华富贵便毁了。

    于是,他们把她供着,当作无法言说的神灵,当作现世兑现的富贵,默默地供在角落里,小心翼翼不去惊扰。

    朱莀的唇角露出一丝讥笑,轻声道:“一帮懦夫。”

    听到声响,银须老人看着朱莀道:“世子有何高见?”

    “我有何高见……”朱莀强忍着笑意,“还不是因为我们对死考虑得太少了。”

    “嗯?”老人双目一圆,浑身上下像是提起了万分的精神。

    “若不正是因为我们对死亡考虑得太少了,这世界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所以应该是——未知死,焉知生。”

    朱莀清澈的童音,不疾不徐,平淡恣意,却仿佛充满了一种力量,绕梁不去。

    朱景深收回了远去的目光,朱荃停下笔来,雍静合上了画册。

    世界为之停滞不前。

    慕如烟依旧沉睡。

    “这、这世界、什么样子……”老先生支支吾吾地组织着措辞。在王公贵族的孩子们面前教课,是对凡人的一场极大的考验。对方是尊贵的东安王世子,对他的话,不论多么荒唐多么放肆,既要认真对待,又要维持作为一个先生的威严……

    一个先生的威严。

    银须老人清了清嗓子,昂起头来,正要纠正朱莀的无忌童言。

    什么叫做“这个世界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这个世界,可是在陛下治下,千秋盛世,河清海晏,遍地祥瑞……你们难道不该,为自己活在这个世界,而感恩,而……

    “若不正是因为对死亡考虑得太少了,”朱莀没给老人说话的机会,沉沉殿宇之中,众目睽睽之下,他只是目光清洌,口齿澄明,“你又何必,都不敢叫醒一个在课上睡觉的孩子?”

    *

    怀着尊敬的心情,邹准昂着头,默念了一遍建筑外墙上的诗句。

    背后是群山和慢慢隐入黄昏的都城。

    这首短诗是怀德太子——先帝的父亲——所作。诗的字迹因为岁月的关系,已经斑驳朦胧,与建筑本身,还有整座南山的云烟与鬼气更加相衬了。

    南山上的这座晶莹建筑,就是在怀德太子在世时落成的。做了一辈子的太子,临到老去,却将皇位顺让给了自己的孩子。这种高贵在世俗人眼中常常意味着失败,是以,渴求名利的权贵对南山总是敬而远之,或许也是有缘故的。

    据说成诗时还有过一个插曲。

    南山水晶宫建成,有人悄悄谏言怀德太子:此水晶宫是要留存千秋万代的,不如暗中请当今最有诗才的大儒代笔,署以太子之名作出最佳妙的诗句,刻于宫墙。

    自古以来,多少王侯将相,不都是这么做的么。

    可怀德太子婉拒了。

    正是因为要留存千秋万代,所以才必须自己写啊。

    与其说是为了留名,不如说,是为了留下真实。

    邹准又默念了一遍斑驳的诗句,嘴角不由温柔上扬。

    文采确实欠佳了些。

    这样的诗句,在世俗人眼中,又一次,意味着失败吧。

    也好。

    当世人还没有准备好迎接“真实”之前,南山,还是这样的好。

    走上高台,已有两人坐着品茗。玉台上摆着各种玲珑精巧的小食茶点,都染上了夕阳余晖。暖炉枝桠作响,不时从里面蹿出星火。巨大的廊顶若即若离地包覆住高台,神奇般地将冬日的寒气挡在世外。

    两人凭阑而坐,款款而谈。他们之外是西沉的天空,还有无尽的深渊。

    邹准看到白晏在场,又惊又忿。

    那日早朝,朱莀眸露妖光,对邹准道:“我知道个好地儿,到时一起去啊。”

    邹准今日接到邀约,便踏着斜阳来到南山半山腰上的水晶宫。

    这里原本计划是一处贵族的度假地,但建成后不多久,怀德太子妃就因双生子难产而亡。那之后,为了新的太子妃人选,整个国家没少流血。

    所以久而久之,人们对于这座水晶宫,连带着整座南山,也渐渐失去了兴趣。

    邹准应约而来,却没料到朱莀会把白晏也约上。

    白晏还小,为什么要把他牵扯进来?

    然而看到白晏少年稳重的眼神中夹杂着一丝紧张、又有一种坚定的光芒,邹准意识到,白晏今日来此有他的目的。

    应该是得知姚胜被判以野蛮残忍的凌迟之刑,为他求情而来。

    以白晏的心智,他早就了然,解铃还须系铃人。朱莀是背后始作俑者,又在朝臣中有巨大的影响力,若他愿意做出让步,事情或许会有转圜余地。

    入席,举起茶杯,邹准暗叹一声。不论自己如何抗拒,眼前的少年,终究还是长大了。

    说到底,牵连与否……不论是否愿意承认,其实白晏早就身处其中了。

    是鲜血,亦可说是这个世界的真实,将他不由自主地召唤到了这里。

    “怀德太子妃用尽全力诞下了双生子之后,便陨了。”

    三人聊起这座水晶宫的历史,听邹准解说,白晏才知道,先帝是怀德太子的第二任太子妃诞下的。第一任太子妃因难产而亡,留下了一对双生子。可正如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双生同颜是无法继承皇位的。这也是为什么权贵们会为了新的太子妃人选而大动刀戈、血流成河的原因:未来的储君必然出于下一任太子妃的腹中。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不知为何,白晏心里一咯噔。

    为什么会觉得心里一阵很不舒服呢?

    可是,在心灵深处搜寻这种奇怪感觉的源头,却怎么也找不到……

    “那对双生子的下落呢?”

    “正如历史上数不尽的不成文法则,那是统治阶层在历经无数世代的权力博弈之后所达成的一种默契和合约——双生皇子若都存活下来,非但不能继承皇位,两人中只有一人能够承袭王位,”邹准道,“一人世代为王,另一人,便只能是平民了。而在两人中选择谁承袭王位、谁贬为平民,实在是一件随机的事。”

    白晏忽然想到什么,眼前浮现出那张兄长般温和风雅的脸。

    邹准点点头:“广乘王便是袭王的那一个。”

    啊……看到对面朱莀的那张与朱荃相似的脸庞,白晏犹如醍醐灌顶,双眸与星火辉映,透彻明亮。

    所以朱莀才会与朱荃长相相近,因为他们的祖父是一对双生子。

    其中,“幸运”的广乘王被选为承袭王位之人,而另一人则被随机决定,贬为平民。

    可是……白晏惊讶地看着眼前的朱莀,他可依旧是尊贵的王族,并不是平民啊。

    朱莀微笑道破:“先帝感佩父亲顺让皇位之谊,念及流落民间的侄儿,恰好老东安王无嗣,便让我父亲过继入了东安王一支的族谱。”

    所以从皇室族谱来说,广乘王更为尊贵,而东安王,在名义上原本只是遥远的亲王。也因此,当时先帝薨逝,除了固伦公主以外,呼声最高的就是广乘王了——双生子已过了一个世代,便祛除了双生同颜的魔咒,在继承皇位的路上不再有障碍了。

    而东安王,虽然血缘与广乘王、先帝都是同源,却因为在皇室谱系上的遥远,并没有人将他与皇位联系在一起。而且众人总觉得,论理他本该不过是一介平民,是被破例提上来的,哪配得上那无上的王座呢。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东安王才能自由自在地扩张领土与财富,”邹准道,“你何时听到或看到,广乘王有封地、大肆购置属地的?”

    白晏恍然。

    的确,东安王的封地在南疆,却同时在东海不断吞并土地,扩张势力。反观广乘王却因为地位的尊贵而被历代君主忌惮而不得不小心翼翼。所以朱荃的父亲,只是整日放浪形骸,游戏山水。

    至于东安王为何封号为东安,封地却是在南疆?

    这也是一桩历史上的糊涂公案。

    “东安”二字,昭示着东安王一支原本的封地的确是在东海。东海在远古时期并不属于南昭的国土,因而被分封到那里的皇室被封为“东安”,有“为皇室守护东方”之意。

    据说老东安王、也就是朱莀名义上的祖父曾与老雍国公在一场打赌后,输掉了在东海的封地。即便老东安王想赖账,可雍家哪是好惹的主,硬是逼东安王府将土地权交了出来。堂堂亲王,没有了封地及其连带的岁赋与财入,就像寄居在自家府中,每年不仅要给雍家交地税,在当地还免不了被所有人私下里讥笑指指点点。

    当时在任的帝王为两家调停可没少费过功夫,无奈雍家决不让步。帝王只好另赐东安王以南疆的土地。那时的南疆不比如今,还是一片原始荒芜的瘴地。举家迁到那里,可想而知老东安王是何心境,乃至于郁郁而终。世人说,东安王府子嗣凋零,也有这里面的缘故。

    这也便是东海朱雍两家结仇的缘起。

    可老东安王没有嫡嗣,旁系侄甥什么的总是有的,何以会接受先帝的过继提议,让朱莀的父亲成了自己王府的继承人?

    传闻,先帝为侄子下了血本,自己斥资向雍家买下了东安王府曾经失去的土地,作为交换,才让朱莀的父亲入了东安王府的谱籍。

    说完曲折的王室旧事,高台一度陷入静寂。夕阳已经沉没,世间灯火初上,还没有彻底暗下之前极为短暂的昏黄交接。

    山谷间的鬼气披上夜的高贵色泽,越来越深沉,很快就会潜入山中,与其合为一体。

    “感受到了吧,南山此处的不凡之气。”

    白晏愣了愣,对朱莀点点头:“哦……”

    仿佛是生与死的交界。

    “每任帝王即位后不久,便需开始修建自己的皇陵。当今陛下登基之初,神官们曾断言此处乃绝佳的皇陵选址。”

    白晏不自觉倒吸了一口气。

    “可是,”朱莀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不悲不喜,“陛下说——不要修陵。”

    不要修陵?

    哪任帝王,不需要修建自己的陵墓?

    朱莀笑道:“是啊,哪有不需要修建自己陵墓的帝王。群臣着急,却又不敢在这件事上对帝王多做催促,以至于那皇陵到现在还没半个影子。难不成死后葬回西土?抑或,是一种执拗的坚持与天真的幻念,坚信自己不会死?”

    白晏不知道该说什么,喉咙里噎得慌:“抑或是……”

    “抑或是真的不需要坟墓。”一个声音清澄灵澈,伴随妙影翩翩而来,“话说到底,人为什么要坟墓?”

    火星从暖炉中蹿升,盛放的烈焰照亮来人,俊俏如玉一般的脸庞。

    朱莀抬起头来,沉沉凝视那副似玉脸庞。一对深瞳在火光中闪烁,仿佛对于这一刻的到来,他已经等了太久。

    天彻底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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