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乃兮

    六月十四,诸事皆宜。

    巍峨肃穆皇城在暖阳下折出熠熠光亮。

    香雪腮,露凝眸,朱红唇。珠串自头冠上垂落,没能遮掩永乐公主的脸,反为其增添七分矜贵。

    耗时半年的婚服在地上拖曳。所有人惊鸿一瞥后,记不住这件奢靡华贵衣裙,只记得永乐公主的脸。

    祭祖已过,该行家人礼。

    乾清宫高位上的皇帝和皇后穿着常服,面上柔和带笑,视线落在中央女儿身上。

    “朕之爱女永乐,容色绝姝,德艺双馨。今公主及笄,宜有良人相配。赐婚太师谢公之孙谢南川。谢南川出身名门,品貌非凡,才德兼备,实乃佳偶。

    “尔为公主,彼为驸马,必能相敬如宾,共谐连理,为百姓立良缘之典范。”

    身为永乐公主的姜晏乔微微仰头。凝露一般的水雾汇在眼底,给眼底压出一层红痕。

    从今日起,她将嫁给他人。她将住在公主府,再不能随意见父皇和母后。十六年盛宠,终究有时限。

    她挪步到父皇面前,恭敬行四拜礼。

    头一低,泪如豆砸在地上,砸得四溅。

    姜晏乔压着心头不舍,再抬起头时依旧摆着公主架子。她的女官知潼在一旁送上酒。

    她一手遮掩,一手持酒杯一饮而尽。

    宣隆帝见女儿如此,原本该说的新婚训诫到嘴边全改。他敛起笑,沉重吩咐:“要是有委屈,直接来宫里找朕。朕为你出头。”

    姜晏乔一听,唇颤了颤,随即用力点头。她不敢开口。生怕口一开,话带着抖,容易丢了今日喜气。

    人挪到母后面前,她再次恭敬四拜礼,再次饮酒。

    宣隆帝没能说的话,孟皇后总是该说:“既入谢门,尔需恪守妇道,毋宠毋慢,毋累父母生身之恩。”

    姜晏乔应答。

    母后说得正经,让她泪意酸涩减了十成十。

    她听训也知道自己娇气,让母后有些担心。但她不是很想改,她不会让自己拖累到父皇母后。

    谢南川说过,她是天底下最贵重的公主,是唯一一个出生就受封的公主。她爱哭,一落泪,便让他恨不得将天下最好的一切捧到她面前。

    谢南川,谢南川。

    她的青梅竹马,她的驸马。他会宠她,直到他们一同白头,一同入墓。

    姜晏乔拜别父母,再拜别候着观礼的皇兄弟姐妹以及王妃,跟着命妇穿宫门前去坐辇车。

    辇车没坐多久,她遥遥窥见远处站着的谢南川。

    他身着婚服,如温玉俊朗,揭帘的动作像揭起了她的心帘。

    “殿下,我来接您上轿。”

    姜晏乔明明刚哭了,现在又脸上发烫,乖乖听从谢南川的话上轿。她坐在轿子内,谢南川只能在轿子外跟着走。他要到上马处才能骑马。

    成婚规矩多,姜晏乔不讲规矩靠近帘子,掀起帘子悄悄问谢南川:“谢南川,你累吗?”

    谢南川侧头温和回话:“不累。”

    姜晏乔细细打量谢南川的脸。新婚必然要被折腾上点妆。他薄唇脸颊都用了一些胭脂。

    脸抹白了一点,不过没遮他眼尾那一点凹。

    凹处让他那双凤眼看起来愈加长。

    小时候她和他玩扔小石头。她丢他接。谁知道小石头不听使唤,撞在他眼尾。他遮着眼,鲜血直流。

    姜晏乔以为他要瞎了,哭得喘不上气,吓得御医赶过来不得不先给她看。

    她探出手,指腹点在谢南川眼尾,如同那次一般认真开口:“谢南川,不准受伤。”

    谢南川抬手握住姜晏乔的手,轻笑一声把人往轿子里塞:“我知道。”

    不仅塞,他还把帘子遮好了点。

    姜晏乔再一次掀了点帘子,不顾自己沉重头冠,低头探着脑袋:“谢南川,你上来和我一起坐吧?”

    谢南川婉拒:“殿下,马上到了。”

    话罢,姜晏乔面前帘子又被拉下。她见不到谢南川,只好重新坐端正。

    正如谢南川所说,很快到上马地。她的驸马不用步行,转而骑马,和她一起出宫前往谢府祠堂。

    到谢府侧门,谢南川下马揭帘子。姜晏乔下轿。

    谢太师已故。她和谢南川需要入祠堂拜谢太师等谢家祖宗。

    她是公主,谢南川是驸马。他们两人地位高,今日不用拜没做官反而从商的谢南川父母。反而到了明天,谢父谢母需要上公主府拜见她。

    拜完谢家祖宗,姜晏乔直接和谢南川一道回公主府。

    折腾了那么久,姜晏乔并没有疲惫。她精神极佳候着她在公主府的合卺礼。谁会不盼着和相爱之人喝合卺酒呢?

    公主府正门上的绿油,配的铜环。负责送行的季将军沉默寡言,已站立守在门口。胖乎乎的云嬷嬷穿得喜庆带着人恭候着她。

    姜晏乔落轿见着自己公主府,难掩笑意。

    从今个起,这里是她和谢南川的地方。她为离开父皇母后难过,也为可以开府做主而高兴。

    “殿下,驸马,请。”云嬷嬷热情接姜晏乔往里去,“新婚佳日,百官同贺,百姓同庆。皇恩浩荡,神明庇佑,子嗣绵长。”

    姜晏乔拉上谢南川,巧笑踏足公主府:“谢南川,在公主府里,你便是主子。”

    两边宫女太监无声恭敬行礼。

    谢南川低声应答。

    “我特意让母后带知潼去多选了些机灵的人。云嬷嬷是宫里老人,最会教人。知潼自小和我一起长大。你若有事,找她们就好。”

    到了前厅,合卺礼的酒案已摆好。两人一人一案,相对用餐,行拜礼。有酒有菜,满满当当。装菜的器皿大半是御赐。姜晏乔特意挑了最喜欢的餐具,且点明让人在合卺礼用上。

    伺候的人藏在隐蔽处。

    云嬷嬷和知潼两人拿过宫女递上来的物件准备主持合卺礼。

    按礼,公主需要和驸马左右分别,随后入座。偏偏这会儿的姜晏乔不讲礼也不讲理。

    她忽地松开谢南川,拽起裙摆小跑到案间,深吸一口气,用力去拖酒案,试图将两酒案并到一起。

    云嬷嬷和知潼见状不由惊呼:“殿下——”

    姜晏乔穿着婚服,用力拉酒案:“来人帮忙。我要和谢南川坐一块儿。”

    谢南川怔住,一时站在中央没上前。

    女官知潼无奈将拿在手上的礼器托盘交给旁人,招了两侍卫跟着来到公主身边:“殿下,让他们来吧。”

    两位侍卫力气很大,快速将酒案并拢到一起,合二为一。

    姜晏乔见酒案成功在一起了,扭头望向谢南川。她扭得太快,全然忘记脑袋上的头冠有多重,一下扭到脖子。

    “嘶——”姜晏乔疼得冒泪珠,又扯出笑脸哄谢南川,“谢南川,我们喝酒吧。”

    谢南川被公主这样逗笑起来:“你没事吧?”

    姜晏乔没动,还是一脸带泪珠的笑:“没事!”

    谢南川慢慢走到自己位置上,没有坐下,也没去管云嬷嬷是不是还要按照规矩走,直拿起了桌上酒卺。

    说是合卺,其实一人一半卺。他们各自喝各自的。

    他双手捧着,朝着姜晏乔一拜。

    姜晏乔忙也拿起自己的酒,朝谢南川一拜。这仓促一拜,脖子更疼。但姜晏乔不在乎。

    两人一起起身,姜晏乔学着谢南川的动作,和他一起喝酒。谢南川抬手,她也抬手。谢南川喝下,她也喝下。

    酒不好喝,苦。

    姜晏乔皱起眉:“这酒怎么那么苦?”

    谢南川对着公主解释:“寓意着往后日子,殿下与我同甘共苦。”

    姜晏乔舒展眉头,勉强容忍这种强行吃苦的事。她落座:“我们只会同甘,哪里会共苦!我必然不会让你吃苦。”

    谢南川带笑意颔首。

    她的驸马,哪怕如此点个头也是好看。

    姜晏乔拿起桌上真正用来喝酒的酒盏:“今日忙碌那么久,都没好好吃饭。你快吃点垫垫。”

    她用酒润了润嘴里苦涩,眼眸里落的全是谢南川。

    谢南川则顺从拿起筷子,雅致用餐。

    云嬷嬷和知潼在一旁一直笑。她们清楚知道公主府里最后这点行程,已被永乐公主舍去。一切从简。

    知潼给了云嬷嬷一个眼神,随后和云嬷嬷一道无声退让到一旁,将此地一切留给公主和驸马两人。

    酒过三巡,公主和驸马再拜一回,就可入洞房。

    姜晏乔带着一点羞。她想起母后让云嬷嬷教自己的那些事。心不在焉吃了些东西,喝了不少酒。一杯接一杯,她发现身子有些发烫。

    肺腑愈加发烫,她拿起酒再喝了一口,想用醇厚微凉的酒盖住她的热意。

    “哐嘡——”

    酒盏摔落到桌上。姜晏乔手悬在半空中,脸色煞白。她刚滚烫的肺腑骤然抽痛,痛得她眼前当场发黑。

    她从未感受过如此的痛,茫然麻木望向前方的谢南川。

    谢南川脸上满是愕然,高声喊着:“殿下——”

    一声之后,姜晏乔再看不清面前的人。她肺腑处好疼,疼到整个人无法呼吸。不知怎,她就倒地蜷缩成一团。她没了除去痛之外任何感触。

    很快,她一口一口吐着腥臭的血。发不出哀嚎,叫不出声响。她颤栗到眩晕,耳边满是轰鸣嘈杂。

    过了几辈子一般漫长的痛苦,她终于听到天外无数的惊慌,夹杂着恐惧无措和哭腔:“殿下——”

    眼前的漆黑被暖阳挤走,姜晏乔对上了镜中自己。她无声恸哭,泪水肆无忌惮将化好的妆容毁去。身边,知潼用手帕上前点擦着她的脸,几乎跟着她落泪:“殿下,您怎么了?您不要吓我啊。御医已经在来的路上。殿下!您听听我说话!”

    姜晏乔说不出话来,死死用劲抓住知潼的手。

    “不嫁了!殿下,您要是不想要嫁,我们不嫁了!”知潼红着眼眶,“您……”

    姜晏乔僵硬转头,发现身边跪了一地的人。他们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瑟瑟发抖恍若等她审判。

    屋子是她宫里的宫殿。

    她还一身礼服,没出宫。

    姜晏乔拿过手帕,哆嗦擦去她脸上的泪,将妆容毁得更彻底。是她今日重来了?还是她预见了即将要发生的事?

    她是中毒了?所有吃食有人提早用过,不可能是意外相冲。所以有人要毒死她?

    为什么?谁要在她新婚的日子毒死她?

    她不懂,不明白。

    姜晏乔哑着声音:“给我洗脸,重新梳妆。不要惊动父皇和母后。御医到后,让他直接进来。”

    眼泪还是止不住落。

    姜晏乔莫名生气,生自己的气。她没经历过如此荒唐的事,知道哭没有任何用,偏又止不住。这么一想,她泪掉得更厉害。

    小半个时辰后,姜晏乔不哭了,眼却肿成两坨,显眼得很。

    紧急赶来的御医进门诊脉,语气卑微又诚恳:“殿下,您身子没什么事。这双眼很有事,像您被胁迫成婚似的。路上用冰敷一下吧。”

    姜晏乔怒瞪人,接过知潼递过来裹了冰的手帕:“我才没被胁迫!”

    御医看着姜晏乔长大,每月会给姜晏乔把平安脉。他很肯定:“对,您就是爱哭。这次没哭晕也很厉害了。”

    姜晏乔:“你是在阴阳怪气我!”

    御医还是卑微又诚恳:“臣哪敢,臣是个平平无奇,今日休假,择日才搬进公主府的御医而已。”

    姜晏乔想到自己马上要中毒,御医竟然还休假,恼怒:“你没假了!你今日就搬!”

    她今天没御医检查,一口东西都不会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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