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速度很快,正如林菱所料的那般,姜家这棵树,在年前,倒了。

    姜庸年及其主要党羽被判斩首,其余等众,皆流放千里。

    流放之人,多数是到不了流放之地的,十有八九会死在路上。

    千里徒步,翻山越岭,病痛灾厄以及人祸,往往会让流犯死在途中。

    姜家被抄家时,林菱亲眼看着,那硕大的匾额被人撬下来,官兵如流匪一般冲进去,姜府再无从前风光。

    今日她特意告了假,公主也笑着允了。

    她不是来看姜家败落的,她是来找姜玉魄的。

    姜府一干人众被押解出来,就有玉魄在其中。

    他早已没了那意气风发的样子,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似乎如在梦中,眼神迷惘。

    小椿走过去递给官兵一个荷包,官兵掂了掂荷包的分量,眉眼带笑,他将玉魄单独带了过来。

    林菱走过来,看着他。

    玉魄见是她来,扯了扯嘴角,但是无话可说。

    林菱想问些什么,但是终究化作叹息,问了有意义吗?没有,一切都没有意义,问了也是徒增隔阂和烦恼,即便是猜测,有和没有,又能如何。

    她只是道:“玉魄,好好照顾自己。”

    玉魄尽力扯出一丝笑。

    林菱伸出手,摸他的脸,他没有躲。

    “玉魄,”林菱的声音凉凉的,“你欠我太多了。”

    “林……”

    “不必多说,日后留着吧。”

    日后?没有机会了。

    玉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他是喜欢林菱的,但是有多少他自己也说不清,他骗过林菱,说过一些谎言,他享受着她爱他,享受着她的付出,并且沉迷其中,她亲手为他缝制东西,给他写了许多的信,还送了他很多的礼物,每一个都是他的心意。

    平心而论,她的爱慕,让他很是受用。

    甚至是招来了同窗的艳羡。

    他说,京都有个很漂亮的女孩,等我回去娶她。

    同窗问,你们定亲了吗。

    他说,没有。

    同窗说,那你们这叫私定终身。

    他们艳羡之余,便讽刺他。

    私相授受,不清不白。

    渐渐的他便不再提起她,也不再回她信了。

    她变了吗?没有,他变了吗?他觉得自己也没有。

    他就是这样的懦弱,虚荣,没有担当,他也知道,自己的终生大事由父母做主,他连告诉父母,他有一个喜欢他并且他也喜欢的人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她还不值得他去付出很多,不值得他和父母争执,不值得他和同窗争辩,不值得她打乱他一直以来的生活。

    从始至终,他心悦她的事,只有他们两个知道,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如今家族获罪,她衣着素雅却高贵地站在他的面前,让他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她真的很好,他配不上。

    玉魄这般想。

    他当然欠她许多,但这都是她甘愿的,他并没有要求过她为他做些什么,反倒是她,要求了他许多,即使他没有做。

    他会愧疚吗?可能有一点,但是并不是很多。

    感情这种事情,都是自愿,甘愿,他喜欢她比她喜欢他要少,所以,感情深的付出的自然就多。

    “没有机会了,林林。”

    他听到自己这么说。

    “不。”林菱的目光很冷,这是他自认识她以来,第一次见到她这么冷的眼神,她在恨他吗?

    “玉魄,你欠我良多,我们之间的账,得好好的算算。”

    ……

    姜家获罪当日,判了流放之人,便要即刻启程,不得耽误。

    “菱角儿,已近新岁,你不归家,跟着他们做什么?”荣翎公主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若真舍不得,本宫准你去换人,反正诏狱里多的是,换一个姜玉魄也不难。”

    林菱跪在下首,她抬眼望着公主:“若换人,让人抓到公主徇私枉法的错处,臣罪该万死。”

    “那你跟着过去,路途千里,你以为本宫会放心让你去么?你走了,本宫的文书谁来写呢,”荣翎公主皱了皱眉,“你知道的,本宫最喜你写的字。”

    林菱只是行了一个大礼:“臣只想多求些假,此事处理好,年后十五必归。”

    “半个月么?”公主敲了敲桌子,她怀疑地看着她,“你真能处理好?”

    “嗯。”

    “好,本宫准了,你且去罢。”公主虽然有些不信,但是依然准了。

    至于将军府那边,公主既然选择帮她,自然会有说辞,她也不必担忧了。

    得到公主的准许,林菱立即上了马车,不过半日,便追上了流放的队伍。

    她已提前打点了役人,让他们重点“照顾照顾”姜四公子。

    役人自然乐意,她驱车跟从,冷眼旁观,看着玉魄在流亡途中,被鞭打,被辱骂,被孤立,吃不饱,穿不暖,短短几日,他便消瘦萎靡下来。

    流途中,流犯和役卒自然注意到这辆马车,不过林菱从来没有下过马车,而且马车也并不是时时跟着流人,一天当中,只有两三个时辰会在一旁慢悠悠地驾着。

    林菱虽然想确保玉魄的死活能掌控在她的范围内,但是她并不想也随着吃苦,一路上的休憩的旅店,饭食,她都是命人提前打点好的,役卒觉得有些蹊跷便上来询问过,但见了腰牌后,便噤了声,不敢再问。

    大约是估摸着公主与姜家有深仇大恨,派了人来监视,非要看着姜家一个都跑不了。

    而林菱又特意让人“关照”玉魄,一路上,就玉魄挨得鞭子最多,别说是半个月,能坚持十天不死,就已是命硬。

    冬日天寒,流犯不停的赶路,脚磨出了血也得一瘸一拐的走,每天都必须走够特定的路程才能休息,若没有达到,便是役卒的错处,轻则扣掉月钱,重则领罚受鞭笞之刑,因此,没有役卒有同情怜悯之心,就算有流犯死在路上,也不会停下脚步。

    因为流放一行,本就有人该死在路上,这是必要的,也是必须的。

    何况千里流放,百人之中,有三四成人能活着到达目的地就不错了。

    玉魄没吃过这种罪,不过五日,便已支撑不住,发起了高烧。

    他的衣服已是破烂不堪,寒风之中,仅仅蔽体。

    头晕目眩中,他便栽倒在路上。

    役卒冷哼一声,大骂起来。

    无非是一些粗言秽语,让其余的姜氏族人敢怒不敢言。

    姜家早就不是那个姜家了,现在的他们都是阶下囚,何况短短五日,除了玉魄,已经死了几人了。

    有姜八姑娘,本就体弱,日夜不停的奔波劳累,身子骨熬不住,第三日就一命呜呼了,草草挖了个坟葬在路边,还有一个几岁的娃娃,本来姜家还在时,就需要拿药吊着命,而到了如今这副状况,哪还有药吊着,不过第一日的晚上,就死了。

    还有两个年老的,走不动了,也没熬过去,第四日早上要赶路时,没起来。

    晚上冻死的。

    流犯怎么可能住店呢?

    役卒因为要看管流犯,自然也不可能去住店,只能露出野外,自然心中不忿,常拿流犯撒气,毕竟这份差事可是苦差。

    玉魄被鞭子抽了几下,但是他实在爬不起来,他已看不清路,浑身滚烫,这么冷的天,他却在出汗。

    “啧,没用了。”役卒啐了一口,抽起腰中的刀,准备了结他。

    这也是一贯操作,流犯要是不中用了,自己没死,役卒便会帮一把。

    “官爷,饶了玉魄吧,他还能走!”姜四夫人扑通一声跪在役卒面前,她的身子挡住后面倒在地上的玉魄,今日的她已没了昔日贵妇的风范,发髻稍显凌乱,往日保养得当的面容因几日的赶路让她显得憔悴至极。

    她已丧夫,如今孩子危在旦夕,她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被搜罗了干净,没钱去为玉魄请大夫诊治,何况现在还是犯人身份,除非上面开恩,能求一个恩典,但是这在如今已是奢望。

    姜家一房的男人几乎都判了斩首,姜四爷自然也在其中,虽不是主犯,但也是直系血脉,姜相这一脉的男性几乎都死绝了,留下些尚未及冠的儿孙,判了流放。

    姜玉兰不敢上前,只在一旁哭泣,她不明白为什么姜家会倒,为什么就飞来横祸,昨日还是朱门宴客,今日便已碎瓦栖身。

    “官爷,官爷,您饶了玉魄,我们不会耽误行程的,您行行好,我日后为您诵经祈福,您饶了玉魄。”姜四夫人不停地磕着头,把额头都磕出了血。

    其余的姜氏族人要么是面露不忍,要么是事不关己,要么就是幸灾乐祸,但都无一人敢站出来为姜四夫人一起求情。

    盖因之前有过类似的情况,但都是被鞭打的下场,以及被求情者死得更快。

    这就是俗成的规定。

    役卒就是这群流犯的主子,掌握着生杀大权,他们想要压榨就能随意压榨,不过短短五日,姜氏族人身上的不少值钱东西,都已经流入了役卒的手中。

    “滚开,你看他那样子,他能起来么?”役卒扯起正在磕头的姜四夫人,往旁边一甩,“别耽误爷的事!”

    玉魄闭上了眼睛。

    他耳边吵闹得很,但是他却听不清楚,他只觉得累。

    他能感知到他娘似乎在为他求情,但是这不过是无用功。

    没有用的,之前就已经死了好些人了,现在他成了这副样子,都是早晚的事。

    死之前,他想起林菱那双眼睛,那双如冰雪一般寒冷的眼睛。

    她说:“你欠我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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