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为尊,身居帝侧十二年;冷掌权,封驳廷奏控朝堂;李居富,家有白银千万两,万中丞,巡查南北正国本。”

    一个小男孩从巷里跑出来,头上的羊角辫一跳一跳,提着竹掐蛐蛐笼,嘴里念念有词。

    一个小女孩跟在他身后,穿着粉色小褂,一边追嘴里一边喊道:

    “京城风云变,空留谢玉孽,此消彼长莫得休,人间山水依旧。”

    “阿敬你等等我!”

    话都说不清的年纪却知道这些,多半是由街头说书人编出,又人人传诵。

    杜玉岚立在巷口,看着两个孩子蹦跳着跑远,垂首看了眼手里的请帖。

    一个醒目的“冷”字映入眼帘。

    冷湘茹昨日送的帖子,邀她今日一见,这般匆忙倒有悖她往日的淑女作风。

    冷家的侍中府也在城南,与楚尚书府临近。

    帖上约定的时间不早,估计是让她错开官员进宫与贵女公子出行,因而杜玉岚别了陆祈安抵达侍中府时,时间刚刚好。

    可惜正巧碰上冷湘芝出府。

    冷家的嫡女出门,派头颇为盛大。

    身着时下正兴的缕金百蝶穿花云锻裙,暖黄的底色远看如一朵祥云,头绾芙蓉归云髻,簪着金银小山钗和玉簪,面庞是精心勾勒的精致,嫣红的嘴唇在见到杜玉岚时斜勾一下。

    细长的眼里,比之祝水河畔相见时的轻蔑,多了分打量与试探。

    “杜姑娘最近风头正盛呀”,冷湘芝眼睑一垂算是行礼,拿腔拿调的嗓音仍是尖利。

    “又是改换店面又是推出新式样,在东坊西坊上抛头露面的,生怕京里的人不知道你们杜家布庄要有大变动。”

    她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气势更盛,可惜杜玉岚偏不想让她顺心,她像是没听出她的嘲讽,瞪圆了眼惊叹道:

    “连冷大小姐都知道杜家布庄革新了呀?这样的话是不是京里的夫人小姐都听说了,我们的宣传效果竟然这么好。”她一拍手,对一旁的丫鬟道:“阿莲咱回去可别忘了给爹娘报喜。”

    她脸上满是窃喜,眼眸弯弯像偷了腥的小狐狸。

    冷湘芝只感觉一口气憋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又想嘲讽几句,忽地想到了什么,不由得嗤笑道:

    “杜家这样明目张胆的,可是要和楚家对着干了?”

    要知道,在皖南布商杜家进京前,京城里的布料生意多由楚家背后管控。

    他们占据京城大半的布庄铺子,操控租金与税收,皇宫里还有楚贵妃暗中支持,半数以上的盈利都流进了尚书府。

    而皖南的丝织绸缎手艺精湛,华美繁复,多少年来逐渐自成一派,先帝在位时受制于政局与交通,皖南商人难以入京贸易,成帝登基来逐渐才有商人入京。

    若是不成气候的小商小贩,也造不成多大影响,稍有家产的若是损害了楚家的利益,他们会找理由把人赶出京城,可偏偏这回来的是皖南三大商家之一的杜家,杜长明是入京为官,双重身份加持下他们束手无策。

    如今杜家入京八年,已把楚家的生意吞了多半,楚冷李万四家互通下都受其影响,自是想一除杜家为快。

    杜玉岚自是知道她的不忿,轻笑一声,道:

    “对着干倒不敢,楚家几十年的基业也不是我们能比的,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

    一个月前杜家遭遇了八年来最大的变故,但祖父杜厉竺及时予以援助,又调整掌权人员,派安总管来辅佐她整治,这一月的营收不亏反增。

    眼前的少女口吻平和,随口谈及的生意,背后都是千万利益,这份自信从容较之朝堂上的官员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冷湘芝只觉得她更碍眼了。

    她走下台阶,身后的丫鬟赶忙提起她的曳地长裙,她走到杜玉岚身侧时停步,斜睨一眼,香囊散出浓郁的花香。

    “好一个各凭本事”,她眼里是是冷冷的期待,“杜姑娘听说了吧,楚家最近从皖南招来了不少工匠绣娘,我身上这身的云缎裙,姑娘看着眼熟不?”

    她展臂轻甩袖摆,如云似水的袖上百来只蝴蝶振翅欲飞,华丽又不失轻盈,正是皖南代表性的手艺与图案。

    “我们都很期待,杜家一枝独秀的工艺能维持多久呢?”

    冷湘芝哼笑一声,心里畅快了不少,挑眉道:“我今日就要同楚潇潇一起去做身衣服,楚家的布庄可是把手艺都学透了!”

    杜玉岚差点没憋住笑,幸好冷湘芝扔下话就走,昂首挺胸地钻进了她那漆金朱顶轿子。

    她拿手帕轻掩唇角,注视着轿子远去,一直候在院里的小丫鬟见人走了才出来迎她,招呼道:

    “我们姑娘还等着呢,杜姑娘快些进去吧。”

    水晶帘动,蔷薇花落,奢华的侍中府只有冷湘茹的小院是清雅的。

    桃木四扇围屏后,一个清瘦笔直的身影坐在海棠式香几旁,素手轻抬斟上了一盏清茶。

    冷烟蓝对襟襦裙自带冷意,乌发绾成垂髻,一对玛瑙钗装点在发边,眼睑低垂,正聚精会神地摆放眼前的一套茶具,面上平淡无波,似是周边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腕上玉镯轻晃。

    这位便是杜玉岚的闺中密友,冷家的三姑娘冷湘芝。

    这一身的疏离冷气,满京城找不出第二个。

    杜玉岚早就习以为常,信步走到桌边的玫瑰椅坐下,端起身前的茶盏就喝,并未注意茶水已经没了白气,茶盏也透出了凉意。

    “咳”,她轻咳一声,把盏撂下埋怨道:

    “都凉透了!”

    她这一个多时辰,又是劝陆祈安又是怼冷湘芝,早已是口干舌燥,刚才一口凉透的茶水灌进嗓子眼,并不好受。

    眼前的姑娘勾唇一笑,并不觉得自己待客不周,冷声道:

    “我按着时间煮上水,沏了茶,你误了时是你的不对,可别怨我。”

    杜玉岚深知她的脾性,况且自己迟到在先,只能解释道:“本是晚不了的,但在门口正碰上冷湘芝,就聊了两句。”

    冷湘茹眼眸轻抬,自是知道她们二人相见,不可能只是简单的“聊了两句”,她拿过杜玉岚的茶盏,把剩下的茶水倒进了茶缸。

    “你别倒呀!”杜玉岚想拦她的手却没成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冷湘茹又斟上一盏。

    淡黄的茶水泛着缕缕热气,看得她刚凉一点的嗓子又发了热。

    “你往那半盏凉透的茶里添上热的不就正好能喝?”

    她话里尽是理所当然,听得冷湘茹眉心一跳,拿起茶匙敲她的手。

    “亏你还在我这学了一个月的茶道,都吃肚子里了?”

    她敲完又把茶匙工整地放在案上,方才的那点随意瞬间烟消云散,她还是那个端庄温顺的淑女。

    “去端鹿梨浆来。”冷湘茹吩咐丫鬟道。

    瓷白的小碗里是姜黄色的梨汁,配着梨片润嗓祛暑,杜玉岚一饮而尽,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注意礼仪。”

    冷湘茹忍不住提醒。

    杜玉岚向来厌烦这些繁文缛节,辩解道:“你知道我学不来这些,我从小在乡野上野惯了,现在让我当个淑女还不如杀了我。”

    这话又说得俗了。

    冷湘茹闭了闭眼,到底压下了纠正她的欲望。

    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问出了今日邀请的目的:

    “你可知最近楚家外加冷湘芝他们在做什么?”

    杜玉岚随口答道:“京里谁不知道他们去皖南找了绣娘,打算抢回我们家的生意。”

    冷湘茹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嗤笑,“你傻还是我傻,京里人尽皆知的事我会把你叫来说?”

    杜玉岚眉头轻蹙,生了好奇,便听冷湘茹道:

    “若是寻常的商人纷争,你自是经验丰富,可这回他们想的法子,可比上回的决绝了不少。”

    “这次的关乎皇家。”冷湘茹正色道。

    杜玉岚乌眸一闪,又敛起那分神思,手指轻抚杯沿。

    “我也是无意间路过冷湘芝那屋听到的,那天,楚潇潇来了”,冷湘茹眼里亦闪过一分厌恶,当今京城贵女之首楚潇潇,势利刁钻之性远在冷湘芝之上。

    “过几日加封太子的宫宴上,由朝中群臣进宫祝贺,第二日是皇帝顺了楚贵妃的意,邀那几位近臣与妃嫔母家的姊妹进宫同乐。”

    “他们谋划,第二日由尚书上奏,先言京里商人乱市乱政,再言自己已掌握上佳工艺,由楚贵妃在一旁劝说皇帝,把京城统管贸易的权力交给他们,最好是入了皇帝的眼,把宫里采购布缎的营生分他们一点。”

    冷湘茹稍加思索,心里愈发没底,道:“这几年京城商贸的统管松懈,若是楚家又得权,可以想象会怎样限制你们,再得贵妃背后支持,若成了皇商直接买下你们的家业也未尝不可。”

    她眼里俱是对好友的担忧,却见身前之人一派悠闲自在,喝了茶又从果盘里挑了樱桃。

    红灿灿的樱桃多汁爽口,一咬下去满嘴香甜,杜玉岚吃了一颗又想再拿,突然发现冷湘茹正瞪着她,一脸恼意。

    她哼笑一声,似是不好意思,安慰道:“我以为他们想了什么损招,原来想走皇商这条路。”

    “皇商是他们随便求求皇上就成的?明眼人都知道他们的手艺式样都学的皖南,他们会学,宫里的织造局尚衣局半个月也能学来。”

    她半倚在桌上,眼睛微眯,嘴边带着讽意。

    楚家这一招,天时地利人不和,想借着杜家的手艺讨好皇上只能是吃力不讨好,因为上一世的她,可是实打实的皇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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