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申时末,日头悬在西天,却照得暗红的宫墙重焕生机般,红艳如血,让人神摇目夺。

    宫南四门中开了丹凤门,轮班的司礼监太监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

    今年的北方较往年都要燥热。

    昨日为太子的册封大典,俞成帝携百官于兴庆殿前,册封十一皇子,即皇后诞下的周泊正为太子,时年十一岁,入主东宫。

    自四年前开始修葺的东宫主殿,耗费黄金白银万两,聚天下能工巧匠,金石为砖珠玉做梁,一寸万两的霞光锦做帷幔,红珊瑚盆景与青玉鹤归插屏为饰,青瓷香炉,琉璃烧制的耳盒杯皿不胜枚举。

    金碧辉煌,满目奢华,于昨日赐名祈元殿,迎来了自己的主人。

    皇帝设烧尾宴宴请百官,启祥宫内热闹了足有一日,第二日招妃嫔的母家入宫,一为众妃嫔同乐,二来为太子早些挑选适龄姑娘。

    怎料第二日入宫的竟比第一日还多。

    当值的太监从未时初站到了申时末,早已大汗淋漓,高门贵府的姑娘们乘马车,浩浩荡荡地赶在宫门将开启时入了宫,便是家门略低些的,也紧赶着入宫。

    眼见丹凤长街上没了车马嘶鸣声,几个小太监也泄气般没了精神,试探道:

    “名册上的仅剩一家未到,咱还在这候着吗?”

    “厉害的那些个来得差不多了,这个就……”另个小太监瞥着名册,生了惰性,“咱就是走了也没事。”

    他身后的小太监给了他一肘子,低声道:“别说了。”

    那人正要恼火,回头却见一茶色袍衫立在一侧,幞头下面容阴柔,斜眼睨着他,暗含警告。

    内官监掌印太监怎得来了?

    “未到时间,就敢擅离职守?”那人冷声道。

    几个小太监赶忙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挺直身板严阵以待,毕竟这位公公虽说二十出头,但行事稳中带狠,为人又聪明,宫里十二监的人联络着,宫外的大臣也常寻他传话。

    最要命的还是那位老祖宗最宠的干儿子,赐刘姓,名本。

    掌印的袍衫是内务府特供,袖口边是一圈青色暗纹,他拿过名册看了眼,道:

    “候着。”

    不过须臾,哒哒的马蹄声传来,朱红宫墙上掠过马车的影,由远及近,冲着日头一转便似皮影一般,踏过翡翠琉璃瓦装点的红墙,窄小的木制车厢是按官府严格管控的商家式样,门帘与窗帘却换上了新纺的天青色素罗纱,随风扬起时投下了薄薄的影。

    马车停在丹凤门,素罗纱将将垂下又被撩起,杜玉岚走下马车时小声呢喃了一句:

    “总算是赶上了。”

    这几日京城里的商铺查得厉害,估摸着就是楚家为争取统管之权做的准备。

    户部派来的人先是查了杜家三年的账目,又把四间商铺连带着染坊都转了一圈,她只能把锦绣庄的画册都收起来,分发给绣娘几张,余下的靠着她和府上的丫鬟连夜赶制,才做出几套衣裳。

    原先预备着给各位娘娘都做一身的计划,如今只堪堪完成一半。

    她今天只备了一口梨木箱子,领班太监扫了刘本一眼,恭敬道:

    “按规定,任何东西都要由奴才检查过才可带入宫去。”

    杜玉岚颔首道:“公公按规定办即可。”

    她注意到太监的拘谨,轻轻看向身旁静默之人,那人细长的眉目也全神贯注地盯着箱子,见太监翻出衣物,以及一枝槐花,轻笑一声转向她,问:

    “这些东西宫里多得是,杜姑娘何必要带来?”

    杜玉岚并不认识他,但听他的口吻倒像和她熟稔,那个被呵斥的小太监这回长了眼神,提醒道:

    “杜姑娘兴是不认得,这位是内官监的掌印刘公公。”

    杜玉岚隐约有了印象,上回进宫时似是见过一面,对姐姐也颇有照顾,便笑道:

    “宫里的再好,也赶不上家里人亲手做的,刘公公有所不知,臣女每回入宫都要带点府上的东西给姐姐,这回的槐花枝是姐姐点明要的。”

    她一双杏眼弯弯,嫣红的嘴角扬起,刘本却从这张笑颜里,看到了另一张脸,温婉的眼睛总是低垂,姣好的面容下是捕捉不到的淡淡忧愁。

    她与她的姐姐有六分相似。

    刘本敛了神思,淡淡道:“原来是这样。”

    杜家长女杜怀月八年前随杜家入京,正巧碰上皇上选妃,她无婚约在身,只能辞了父母入宫,又因容貌清丽出众,气质如兰,被俞成帝一眼看中,赐居兰倚宫,如今已是才人。

    入了宫门,便见道路宽阔纵深,杜玉岚跟在刘本身后,金色的瓦片不时闪过耀光,又倏地没于宫墙投下的影。

    初见时觉得华贵雄伟,待成为宫中之人,只剩寂寥。

    “今日的后宫,多了丝生气。”掌印公公突然道。

    杜玉岚一怔,随他停下步子,却见不远处宫门大开,其上悬着朱色牌匾,“兰倚宫”三个墨字端正醒目。

    几棵西府海棠于院里盛放,蓬勃的淡粉色,氤氲了周边的艳色,花下的小丫头穿着翠绿长裙,拄着扫把扫着花瓣,瞥到宫外的影,尖声唤道:

    “二姑娘来了!”

    她扔了扫把便往屋里跑,正碰上屋里人快步走出,赶忙拉着她的手,欢呼雀跃道:

    “主子看,二姑娘来了!”

    步摇轻晃,单髻正戴金花宝石钗,一对金银蛾扑花鬓簪配于耳边;莲步轻移,绛紫色刺绣妆花襦裙翻飞,绣花鞋于花瓣上轻点,带起几瓣粘在裙角。

    蛾眉轻蹙,明眸似含水光,分明是极琼花玉貌,却透着薄愁。

    “二姑娘这回入宫,同才人好好说说话吧。”

    刘本留下一句便走,并未再耽搁,待杜怀月走至宫门时,瘦长的身影正消失在角落。

    “方才是谁领妹妹过来的?”杜怀月执起杜玉岚的手,只看到在宫墙上一闪而过的影。

    杜玉岚早已按捺不住,同小时候一样歪头靠在姐姐肩上,姐姐身上仍是淡淡的皂角香,让她自入宫时生的拘谨瞬间消散不见。

    想到姐姐的问题,她答道:“是内官监的掌印刘公公。”

    杜怀月怔一下,随即柔了眉眼,抚摸她的头,轻斥道:

    “快成大姑娘了还和小孩子一样,在殿外就搂搂抱抱的,也不怕别人笑话。”

    听了这话杜玉岚愈发无赖,像八爪鱼似的紧抱着杜怀月不撒手,哼哼唧唧的哪还有在街坊里的爽快泼辣样,闷声说:

    “两年多没见姐姐了,岚儿想死姐姐了。”

    杜怀月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两人在殿外抱了好一会儿才松开,又牵手进了兰清殿。

    殿里还是那般绮巧的装饰,天青色烟雨的屏风透着皖南的影,一边的青瓷抱月瓶里却插着枝朱砂梅,梨木案几上摆着棋盘,寥寥落了几子,柳叶瓶苍翠欲滴,未置花枝。

    杜玉岚开了匣子,轻轻拿起那枝槐花插到柳叶瓶里,却还是有半干的花朵飘零落下。

    她轻叹一口气,道:“今年的天太热,这已经是杜琢挑的最嫩的枝了,却还是枯了一半。”

    杜怀月把落花收进手帕,俯身轻嗅,几息后才抬头,道:

    “能嗅到这股花香已是足够。”

    杜玉岚心里一紧。

    姐姐是想家的,入宫八年见到亲人的次数屈指可数,上回相见是两年前的中元节宫宴上,姐姐坐在上桌,与他们遥遥相望,整整一晚没说上一句话。

    琉璃酒盏交错,烛光满室,绚烂的烟花在空中炸开,引得惊叹声连连。

    那双与她如出一辙的杏眼,藏着落寞,又似察觉到不妥,远远地朝她执起酒盏,勾起一个浅笑。

    一杯酒落肚,上桌已没了人影。

    杜玉岚将柳叶瓶搁在案上,定定地望着棋盘。

    “姐姐若是喜欢,我可以经常带来府上的花,待槐花谢了我便折荷花,秋里从带菊花,冬里就带腊梅。”

    她沉声道,目光幽深,似下了决定。

    杜怀月一惊,忙举手试了试她的额头,疑惑道:

    “白日里没发烧,又在说什么胡话?”

    杜玉岚抓住她的手握在手心,环顾四周,杜怀月知道她的意思,忙呵退了周围伺候的丫鬟。

    杜怀月手心微冷,源源不断的热意从杜玉岚的手心传来,她声音很轻,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深沉。

    “姐姐,最近发生了许多事。”

    夕阳西下,橘红的晚霞映红了两张相似的脸。

    杜玉岚轻抿茶水,润了润口舌,终是讲完了这一桩桩事件,道:

    “若我们在今晚的宫宴上入了皇上、皇后与众多妃子的眼,杜家便可翻身,从皖南入京,世家低看的布商一举成为皇商,往后入宫也是寻常事,爹娘也可借机来看望姐姐。”

    杜怀月缓缓呼出一口气,理清了思绪,迟疑问道:

    “你怎么确定就一定会入他们的眼?”

    杜玉岚闻言轻笑,只道:“既知因果,循果问因罢了。”

    这是她们儿时闯祸被问责时,背地里编的玩笑话。

    她无法告诉姐姐这一切,只能半真半假地回答,话里有尝试,也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杜怀月果然没接话,夕阳把柳叶瓶的影子无限拉长,待院外亮起烛火,一声铜锣的声响传来,她问道:

    “若真成为皇商,情况必将大有变化,妹妹做好决定了吗?”

    杜玉岚点头应道:“做好决定了。”

    她前几日打算借楚家的力,走上一世的老路,可这几日准备的并不充分,且一旦成为皇商,杜家必受万众瞩目,当前风平浪静的局面也将被打破,上一世的阴谋与算计只会提早到来,而目前的杜家尚未做好迎接这一切的准备。

    在入宫的这条路上,她便生了退意。

    可见姐姐这般孤独,她又萌生了一股莽劲,阴谋算计又如何,她上一世便经历过,最终还是稳坐皇商的位置,赚得白银万两。

    商人善变,亦会利用变化,她不该怕这些未知,毕竟比之一切都按上一世的轨迹前进,未知的变化才是她的生路。

    杜怀月素来平静的内心竟起了涟漪,她燃起蜡烛,看着杜玉岚摆弄那些衣裳,提醒道: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

    杜玉岚轻声嗯道,吩咐阿莲以及兰清殿的丫鬟穿上她的衣裳,最终拿起一套团蝶百花凤尾裙递给杜怀月,道:

    “姐姐穿这身吧,我得赶紧去织造局见一个人。”

    她刚迈出屋子,估了估时间又回屋里换上自己的得意之作:霞彩千色丝缎裙。

    杜怀月站在屏风外,一件件拿过她换下的衣裳,道:

    “爹娘知道你要做什么吗?”

    “不知道。”里面传出的声音闷闷的。

    “但是安总管知道,而且我就是杜家的掌权人,我有权力定夺。”杜玉岚系着缎带,补充道。

    杜怀月忽地笑了。

    这种背着爹娘干大事的喜悦与刺激,让她有种离开皇宫,重回皖南水乡的熟悉感,那时她常是出馊主意的那个,弟弟妹妹便跟在她身后,闯了祸回家都挨一记暴栗。

    “那一身是备给谁穿的?”杜玉岚换了衣服往外走时,杜怀月问道。

    一套比石榴红还艳丽的红椒色碎纱裙正平整地铺在桌上,配的是锦绣双蝶钿花衫,远远望去似火中乱舞的蝴蝶。

    杜玉岚沉吟稍许,道:“这身是我的新想法,还未想到合适的人选。”

    杜玉岚跑出兰倚宫时,残阳的最后一缕阳光投在她的千色丝缎裙上,呈现一抹忽闪的橙黄色。

    黄昏与夜晚交接的皇宫是朦胧的烟红色,金瓦与琉璃静静地伏在宫墙上,闪着微黯的光,宫殿缓缓蛰伏进黑暗,祈谷坛飞檐上悬的铃铛声回荡转环,余音不绝。

    上一世不知去了多少回的织造局,今天在这昏暗纵深的皇宫里,竟再次没了踪迹。

    杜玉岚有些后悔,宫宴在即,丫鬟太监多半都去了兴庆殿忙活,余下的都伺候自家主子,阿莲本就不认得宫里的路,被留在姐姐身旁伺候,而她在这陌生的宫殿间徘徊,竟没遇到一个人。

    天色彻底暗了,晚风渐起,“吱呀——”一声,不知何处的窗户开合不断,榕树抖动枝桠,一只渡鸦“扑棱棱”地飞起,落在黛瓦上,黑豆似的眼看了她一眼,便把头埋在翅膀下。

    纷杂的动静里,恍然掺进了丝人声。

    杜玉岚身上已起了薄汗,她循着声音往前,绕过台阶,便觉交谈之人就在身前。

    不远处的宫墙前燃起了火把,“怡华宫”三个字明灭可见。

    “都办好了?”

    “都吩咐到了。”是两个男人的声音。

    杜玉岚躲在台阶后,霞彩千色裙极好地与黑暗融为一体,二人的交谈声更加低沉,她只能听到零碎的句子,最后她听到一声哼笑。

    “历经三年,耗费千万两黄金白银建成的祈元宫,若埋葬了第一位太子,也不失为一个华丽的坟墓。”

    这声音阴寒如冰,恶意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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