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稚嫩,稍显乏力,朦朦胧胧地落入众人耳中。

    杜玉岚眸子一亮,看了眼刘步峙冷硬的脸色,回道:“小女杜玉岚,奉家父之命前来恭贺殿下,因前几日琐事缠身,望殿下莫要怪罪。”

    谎言一旦出口就要扯到底,幸好前几日杜长明当真出京做差,身为六品官也并未出现在宴请名单上,可他为官清正,忠于皇帝,这样说完全不悖他往日做派。

    真假参半,最难辨别。

    主殿景福殿旁幽幽走出一个人影,在窗边止了步,能看出是太监的穿着,稍显年岁。

    “主子怎么还没歇下?娘娘特别嘱咐过这几日要好好养着身子。”他佝偻着身子,话里尽是关切,却不提来人。

    寝殿重归于静,屋外的人心思千转。

    昏黄的烛光愈发明亮,窗上映上一个小小的影,有人端着烛台走近。

    “杜?”一声低微的疑问,让窗外的人握了握拳。

    几息后,那童声带了点欢快,“是杜娘娘的妹妹?”

    杜玉岚嗅到一丝机会,赶忙应道:“正是。”

    待她说完,屋里烛光却暗了些,也没了声响,正当太监缓缓起身,要贴近窗户探察一番时,又闻一道命令。

    “让她进来。”

    太监闻声一颤,好声劝道:“天色已晚,就让姑娘在外面传达了心意,免得再让主子染上风寒。”

    “是你做主子还是孤做主子?”

    稚嫩的声音已然透着冷气,穿过紫檀木窗棂,伴着与生俱来的威压。

    太监彻底歇了念头,低下身子道:“奴才多嘴。”

    他赶忙上前推开一扇门,侧身朝杜玉岚摊开手,“姑娘请进。”

    耗费万两白银建造的祈元宫,入了主殿才初见端倪。

    苏杭特供的墨色金砖铺地,云顶檀木为梁,着黄琉璃与汉白玉镶边,殿中立着四根重层覆莲四色盘龙柱,祥纹织金锦缎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掩住几方视线,旁边的满翠山水图屏与百宝十二扇大屏风都是蜀锦的针法,华贵之外不乏雅致。

    在殿外看里头黑暗无光,这才发觉是被层层暖帐拦下,银雕烛台上忽闪着白蜡。

    太子并未就寝,一身常服坐在屏风后的梨木榻上,头上戴着掐丝发冠,把玩着桌上的瓷瓶。

    侧脸圆润尚未褪去稚嫩,鼻梁初显,眉毛浅淡,眼角是圆钝的,淡粉的唇色显然还带着病气。

    杜玉岚缓步上前,行了一个万福礼。

    “杜玉岚见过太子殿下。”

    小太子周泊正这才望向她,轻抿嘴角,眼里藏着欢喜,却被倦容盖了去。

    “起来吧。”他端了分严肃,随口吩咐道:“来人,赐坐。”

    一屋寂静。

    周泊正轻咳一声,略显尴尬,杜玉岚赶忙从一旁搬过梨木鼓凳坐下,“谢太子殿下。”

    她比方才靠得更近些,能看到小太子眼下淡淡的乌青,分明是倦怠的,却撑着眼皮轻抚瓶上的花纹。

    瓶口上有一个缺口,裂纹贯穿瓶身。

    杜玉岚轻声提醒道:“殿下当心,别伤了自己。”

    小太子转过身把瓷瓶抱在怀里,有了分聊天的兴致,“这个瓷瓶是唯一一件从兴庆宫带来的,余下的都被人拣了出去,虽说有裂口,但纹路漂亮,瞒过了管事太监。”

    他垂眸,声音又低下去,“往常这个时候,宫女会往这瓶里插西府海棠,过段时间便是荷叶荷花,”他顿了顿,望着有些眼熟的姑娘,又开了口,“年前杜娘娘来给母后请安,走时折了腊梅给我。”

    杜玉岚心里一紧,回神看了他一眼,又微微颔首。

    “你和杜娘娘,有一点点像,”小太子斟酌道,“我总觉得你有些面熟,是不是在哪见过?”

    杜玉岚垂眸答道:“些许是两年前的那次宫宴上见过。”

    周泊正歪头想了想,“两年前的事,我记不清了”,他似有很多话要讲,乌黑的眸子窥着她有心事,努努嘴又起了话头,“杜娘娘与母后同为妃嫔,娘娘又待我极好,私下无人时我唤你杜姐姐可好?”

    杜玉岚略显惊诧,上一世的周泊正,传言并非良善。

    十一皇子周泊正,十岁时入住祈元宫,加封皇太子,为大俞史上最年轻的太子。

    年幼如此,帝后关系亦不和睦,上头才貌双全,得大臣支持的兄长也有,俞成帝却力排众议,早早立了尚且十岁的周泊正,此为疑点之一。

    此前周泊正养在皇后身边,皆是天真善良之称,加封时更得了“仁善”二字,却在入住祈元宫后性情大变,阴晴难定,乖戾暴虐,对下人滥用刑罚,对劝诫他的太子太师施以极刑。

    一夜的时间,孩童变恶魔,这是疑点之二。

    这事并不光彩,因此宫里藏起了风声,太子太师最终捡回一条命,改名换姓,秘密调离京城,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大臣背后称周祁正良善为假,实为“年幼的暴君,未来的疯帝。”

    还有人说,祈元宫聚着冤魂,小太子从小体弱,可能是招惹了他们……

    总之,传言扑朔迷离,最终的结局便是五皇子周泊睿发动了宫变,小太子被囚禁,不出一个月便发疯病死了。

    那天是他十三岁的生辰。

    杜玉岚轻轻蹙了蹙眉头,相比周泊睿今日欲杀皇弟在前,登基后诛杀半朝大臣在后,哪怕猜到陆祈安为求自保陷害杜家,却还下令抄了杜家,她就有了权衡。

    杜玉岚展露了笑容,眉眼弯弯,“殿下愿意唤我一声姐姐,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拒绝呢?”

    周泊正颔首没有再言,脸颊悄悄多了分血色。

    杜玉岚算着时辰,问道:“殿下宫里伺候的人呢?”

    周泊正撇了撇嘴,像是问到了他的烦心事,但还是解释道:“这事说来话长,前些日子宫里很多人害病,母后担心他们再过了病气给我,便换了一批人,这帮人有的刚痊愈,有的昨日又发了病”,他轻轻咳嗽两下,继续道:

    “有大臣进言祈元宫尤其是主殿刚修葺完工,让染病的奴才住着只会引了晦气进来,所以,”他侧身朝杜玉岚身后指去,“宫女太监都在西偏房住着,他们轮班在寝殿外伺候,等我差遣。”

    杜玉岚顺着他的手指回头,几帘鲛绡宝罗帐垂至地面,掩了视线,墙边的紫漆海棠木矮几旁置着铜炉,能看到丝丝红光。

    杜玉岚起身去揽了罗帐,西向的偏房都熄了火,不见人影。

    周泊正盘腿坐在榻上,圆领长衫连着外披的开襟外套,把他整个裹成一团,圆润的小脸上露出一丝疑惑,“杜姐姐是要吩咐下人做什么吗?方才在门口伺候的那个就是,他叫李保,原是内府局总管,现在是祈元宫首领太监了。”

    他看了眼屋内,补充道:“贴身伺候的几个宫女方才回兴庆宫了,李公公让他们去拿我原先熏的香料和被枕,昨日我用这些新的不习惯。”

    杜玉岚离了窗子,闭着眼认栽似的低下头。

    太周全了。

    如今这殿中为了挡穿堂风而悬起的罗帐,取暖的炭火,都是引火的信子,屋外李保和刘步峙也是他们花心思放在小太子身边的,西偏房太监宫女多是新面孔,听命于李保,祈元宫偏居皇宫一侧,妃嫔皇上忙于赴宴无法脱身。

    她睁开眼,眸色已是冷峻。

    周泊正一直盯着她看,又安静地把瓷瓶抱在怀里。

    “主子。”李保的声音自窗外传来,因压低声音显得阴恻恻的,“时辰不早了,主子该歇息了吧,杜姑娘该回宫宴上了。”

    周泊正刚要道好,却见杜玉岚迎着他的眼,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理了理外袍,半侧着身,命令道:“孤要多留杜家姑娘会儿,你们去兴庆殿告诉母后和杜娘娘,就按我原话说。”

    窗上的影子瘦削佝偻,一动不动宛如鬼魅,似是过了许久,才应了声“奴才遵命”,缓缓退下。

    周泊正深深地盯着她,敛了那点童稚,“杜姐姐今晚来找孤,到底所为何事?”

    李保慢慢走到宫门旁,冲一脸严肃的刘步峙摇了摇头,“不放人,不肯走。”

    他呢喃道,“怪事,邪门了不是?” 话落又啐了口。

    刘步峙不知何时拿了一条手帕擦拭剑柄,并未搭话,棉布压在铜器上发出丝丝轻响,李保打了个哆嗦,又转头看着景福殿,眯了眯眼。

    “来了。”刘步峙突然道。

    宫门缓缓开了条缝,去而后返的领路太监急匆匆地走在甬道上,瞥见门后的人,一脸颓色地摇了摇头。

    宫内的两人彻底沉了面色。

    本是一环扣一环的计策,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领路太监带了兴庆殿的消息,喘着粗气说:“到时辰了”,他看着两人,脸色一变,问道:“那丫头还没走?”

    李保闷哼一声,环视几人的脸色,咬牙道:“时辰到了就动手,楚公子嘱咐过先动手,再想后路。”

    “那杜家丫头怎么解释?”领路太监问。

    “好言劝不了该死的鬼,事成之后有人为咱担保。”

    两个太监对视一眼,望向一旁沉默的刘步峙,他慢条斯理地叠起手帕,塞进怀兜,淡淡地下了指令。

    “那就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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