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一炷香之后,安国公言禹和言回一起回到了书房。面对夫人、媳妇和女儿问询的目光,安国公叹了一口气,道:“江夏侯府的大公子此番前来是为了求借明月光。”

    言家的三位女眷皆是一惊,这明月光乃是当年太祖皇帝给太祖皇后的聘礼,是言家的传家之宝,一直都由历代言家家主亲自收藏保管。

    安国公解释道:“江夏侯府的大公子说了,原来是江夏侯爷病重,非稀世珍宝明月光入药不能救。”

    嫂嫂蹙眉道:“可一旦入药,这明月光岂不是就生生毁了?”

    嫂嫂的一句话让一屋子的人都陷入沉默之中,于情于理,言家似乎都应该借出这明月光,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且萧白一路拼死将言婉护送回长安,于他们言家是有大恩的。可是,这明月光对他们言家的意义非比寻常,绝不是一般的宝贝可以比的。

    言婉看向父亲安国公问道:“那么,父亲是如何回答的了?”

    安国公并没有直接回答女儿的问题,反问道:“婉儿以为这明月光是该借还是不该借了?”

    言婉道:“虽名曰借,其实就是有借无还。至于到底借还是不借,至少要先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江夏侯府的大公子虽说了是因为江夏侯爷病重,但阿婉总觉得,江夏侯爷这病来得蹊跷。”

    安国公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道:“婉儿所虑与为父不谋而合。”转头向长子言回道:“回儿,这件事你且先去查清楚。”

    言回颔首答允。

    等事情真相查清楚之后,已经是三日之后。

    相较于三日之前,今日书房内的气氛更为冷凝,连房内噼噼啪啪烧着的炭火也不能缓解丝毫。

    言回先看了一眼言婉才道:“婉儿猜得不错,这侯爷的病果真来得蹊跷。侯爷并不是病了,而是中毒。”

    “中毒?”除了安国公还能勉强保持镇静之外,房内的女眷都惊诧不已。

    言回继续道:“的确是中毒。根据症状来看,应该是曼陀罗。”

    言婉道:“哥哥,据说这中毒之人并无特殊症状,且毒素可以在中毒者体内潜藏多年,等到毒发之时就像是久病之人已病入膏肓了。”

    言回道:“的确,侯爷的身体从两年前就开始不好了,但来势缓慢,所以并未引起警觉。直到前些日子,偶遇游历到长安的药仙赵一钱才发现了。”

    言婉的眼睛微微眯起来,那神态让人不自觉地联想到一只猫,仿佛喃喃自语一般,“这曼陀罗已经失传多年,只是不知道时至今日,谁还能寻到?”

    谁还能寻到西域奇毒曼陀罗?

    嫂嫂突然惊呼道:“莫不是元家?”不待旁人回答,她又兀自肯定道:“一定是元家!早在乱世时期他们元家就据守西域,这曼陀罗又是源自西域的奇毒,就算已经失传多年,他们元家在西域树大根深,也是有办法找到的。”

    言回却并不赞同夫人的看法,“虽说现在坊间都把太子殿下和元家二小姐联系到一起,但其实,此次我还查到一件事。江夏侯府的二公子才是元家二小姐真正的情人,算起来还是正宗的青梅竹马呢,且两家已经私下定亲了。元家又怎么可能对未来的亲家下毒了?”

    听到兄长言回的话,言婉笼在狐皮毛套里的手轻轻颤栗了一下。她知道的,关于萧白和元翎之间青梅竹马的传言她是知道的。在上元节宫宴那一晚,她更是亲眼见证了他们的两情相悦。只是,她从来不知道,他们竟然已经私下定亲了。

    言婉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道:“如果萧家不再是元家未来的亲家了?”

    “嗯?”言回诧异地看向自家妹妹。

    言婉却莞尔一笑道:“元家虽世袭定西侯一爵,但大胤的公卿世家只怕还是瞧不上他们这茹毛饮血的西荒蛮人吧。”

    “婉儿!”听见一向锦心绣口的女儿竟说出这般近乎刻薄的话来,安国公夫人不禁出言呵斥。虽然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但很多事情,心里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就变成另外一回事了。

    言婉并未理会母亲的不满,继续道:“元家女之所以能够世代入宫为贵嫔,除了她们本身就是貌美的解语花之外,更因为皇室需要元家为大胤看好西域的门户。可除了皇室之外,放眼我们大胤的公卿世家,谁还愿意娶元家女做正妻了?更何况一向自诩清贵,连皇室都瞧不上眼的江夏萧氏!所以,从前的元家能够把进宫无望的女儿嫁给萧家的嫡子,自然是乐意的。可如果这个原本进宫无望的女儿却被今日的太子、来日的君王看中了,并且极有可能入主中宫,那么元家会怎么选择了?皇后与侯府儿媳,到底哪一个更诱人了?”

    言婉此言一出,首先激烈反驳的便是嫂嫂,“不可能!不会的!婉儿你莫要多想!”

    言婉没有理会嫂嫂过激的反应,只话锋一转道:“圣上近年来并不怎么处理朝堂事务,一直耽于醇酒妇人之间,且天生体弱,所以这几年来身子越发不好了。”

    听见言婉说的话越来越不成体统了,连安国公也忍不住呵斥道:“婉儿,休要胡说!”

    言婉却是蓦然一声冷笑,话虽是对安国公说的,一双翦水秋瞳却直直地盯着嫂嫂,“阿婉说的难道不是事实么?还是,父亲担心嫂嫂会告诉圣上和娘娘或者太子殿下不成?”

    嫂嫂显然没有料到一向性情温婉柔顺的小姑子居然会说出这样尖锐激烈的话来,怔愣得说不出话来。

    言婉却不给其他人说话的机会,断然道:“嫂嫂既已嫁入我言家,就是我言家的人。且嫂嫂与兄长伉俪情深,新近又诞下活泼可爱的小侄儿,自然是向着我言家的。”

    公主似是松了一口气,又似难过,张了张嘴,却到底什么都没有说。

    就在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言婉却又语出惊人道:“其实,真正病入膏肓的不是江夏侯,而是当今圣上!”

    众人都深深吸了一口气却不能言语,偌大的书房内只有言婉一人清冷至极的声音,“那日在上元节宫宴上,圣上虽然兴致极好,但察其神色,不难发现恐怕大限将至。圣上驾崩已是迟早的事情,东宫太子即位在即,而江夏侯偏偏在这个关头毒发,不是太巧了吗?东宫明知元家二小姐已经和江夏侯府二公子定亲了,却还要让天下人将他与元家二小姐拴在一起,而江夏侯中的又恰恰是西域奇毒曼陀罗。这一切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看见父母兄嫂都紧紧盯住自己,言婉亦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徐徐道出一个事实,“所以,给江夏侯下毒的幕后主使其实是太子!圣上还未驾崩,太子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拉拢元氏一起对付萧氏。而东宫还处处表现出对元二小姐的青眼,也一直迟迟不肯娶我,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言家人都隐约猜出真相,却无一人敢说出来。因为那真相太过沉重,简直让人无力承担。

    还是言婉说出:“清江里萧氏文官辈出,领袖朝中清流一派,更深得民心,而咱们这位太子偏偏又不是个软弱可欺的主,自然不能容忍。”

    安国公夫人道,“萧氏得民心,那是为官好的凭证,太子岂会不高兴。镇恶郎绝不是那样的人!”

    言婉道:“母亲,如今的太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被你搂在怀中,日夜照顾的小侄儿镇恶郎了。他是大胤的太子,来日的君王。民心这种东西,只有君王才能拥有。其他人若是有了民心,那就离死不远了。”

    安国公夫人还想要为太子辩解,却终究无话可说。

    言婉道:“所以,如果萧氏被剪除,东宫下一个要着手对付的就是我们言氏了。”

    “那该怎么办?”言回问到。

    言婉沉默了片刻,才缓缓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冷冷的光泽,“为今之计,只有联合萧氏,一起抗衡东宫!”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

    言回不敢置信道:“婉儿,东宫那就是未来的皇帝,我们言家岂不是要与皇室为敌?”

    言婉冷冷一笑道:“若再不奋起反抗,只怕迟了,就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我们言家人何曾这般束手待毙过?”

    安国公沉默了一阵,到底开口道:“婉儿,那依你的意思,我们该如何联合萧氏?”

    言婉捻着手腕上那串红珊瑚珠子,手串之下是那道森然可怖的疤痕,轻轻反问道:“父亲,除了联姻,难道还有更好的方式吗?”

    言回道:“据我所知,江夏侯除了三位公子之外,就只有一个女儿。但那是个只有八岁的小姑娘,况且···”说着为难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夫人。

    言婉却道:“哥哥嫂嫂不必为难。难道除了娶萧家的女儿,我们言家就不能嫁一个女儿过去吗?”

    言回蹙眉道:“可是,父亲母亲只有你一个女儿呀。”说罢,言回一惊,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婉儿,难道你是想?”

    言婉含笑点头道:“这又有何不可了?”

    嫂嫂道:“婉儿,即便不能嫁入东宫,我们言家的嫡女也自有更好的归宿呀。”

    言婉笑问道:“譬如韩家?”不待其他人说话,言婉就断然道:“阿婉自打懂事以来就知道终有一日是要嫁入东宫的,既然现在不能嫁入东宫了,那么自当为家族的兴衰存亡尽一份力,岂可因为一己之私而弃家族于不顾了。要让萧氏看见我们言氏的诚意,这个联姻之人就必然要是阿婉!”

    安国公长叹一声,道:“既是如此,回儿你就把那明月光送去萧家吧。”

    言婉却抢在兄长言回答允之前,道:“父亲,此次去江夏侯府送明月光,还请让女儿前去。”

    安国公微微蹙眉看向女儿,眼里有无声的问询。

    言婉道:“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遵循的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前同东朝的婚事那是女儿一生下来便由圣上娘娘和父亲母亲定下来的,女儿自不敢置喙。只是事到如今既然这一桩婚事已破,那么这一次父亲母亲便由着女儿耍一回性子,自个儿做一回主,借这个机会亲自去相看一下这未来夫君吧。”

    言婉话虽说得大方得体,但落在几人耳中都觉得她竟是十分的可怜。生在他们这样的人家不论男女在婚姻大事上都是不能自己做主的,盲婚哑嫁的更是多了去,一时间几人不免都心有戚戚。

    嫂嫂帮腔道:“父亲便依了婉儿妹妹这一回吧。”

    言婉向不计前嫌、一直疼宠自己的嫂嫂投以感激的一笑。

    安国公取出明月光,交到言婉手上,道:“既然如此,婉儿你就去吧。”

    言婉双手接过装有明月光的木盒子,低垂的双眸里神色复杂,竟说不出到底是欣喜多些还是愧疚多些。关于东朝要毒杀江夏侯爷以及剪除江夏党的猜测,的确是她据实推测的。但是,东朝是否真的要对付言家所代表的后党,她却并不敢确定,也许太子只是单纯地不想娶她而已。可是,为了能够嫁给萧白,为了她的一己私心,她不得不这样做。因为,只有这样做,她才能有机会嫁给萧白,而她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若要达成一件事,或许有很多机会,但她这一生却只有这一次机会嫁给萧白。

    对不起,镇恶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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