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婉虽自幼出入内廷,皇家珍馐亦食过不少,但帝后大婚到底不比寻常,这案几上的佳肴当真琳琅满目,叫人瞧都瞧花了眼。可她此时心中烦躁,再美味的食物吃在嘴里也是没滋没味的。一面担心着府中的客哥,怕他郁结在内,思虑太过而伤身;一面又挂着另一桌的萧行之和萧思思,到底是两个不甚懂事的小孩子,宫中不比别处,出了一点小岔子被有心人利用了去那就是天大的事;一面还要应付这场中各怀鬼胎的人,半点儿不能行差踏错,免得叫人拿住了把柄。

    “怎不见夫人动箸,可是这些菜不合夫人的胃口?”

    言婉正愣神之际,忽闻一道娇媚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她定睛一看,这说话的少女不过十二三岁,模样俊俏,可无甚印象。

    再仔细一看,脑海中缓缓浮现出另一张俏脸来——苏妙儿。可不是么,这少女活脱脱就是一个小苏妙儿,就连说话时那刁蛮骄纵的姿态都一模一样。

    言婉心中顿时有了数,这是凉州侯府上的四小姐,苏妙儿的亲妹妹苏妍儿。

    因为心中有了数,言婉说起话来便是格外的仔细,道:“帝后大婚,这些都是平常难得一尝的珍馐,哪里能不合胃口呢。只是,妾身记挂着另一桌的小叔和小姑,才有些晃神。”

    言婉礼数周全,语气也甚为客气,但这苏妍儿却并没有就此作罢的意思,继续道:“夫人的小叔和小姑亦是出身公卿世家,即便以前不曾入过宫,想必这宫里的规矩也是知道的,出不了岔子。倒是夫人一副神思恍惚的样子,莫不是在牵挂着府中的侯爷,亦或是···”苏妍儿话说到这里,却突然停住了,一双圆圆的杏眼悠悠一转,那目光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了皇帝身上。

    苏妍儿的声音不算大,别桌或许听不清楚她到底在说些什么,但这一桌的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

    言婉面上虽一派平静,但心中已有了两分薄怒,一时又觉得心酸。客哥可好,一病不起,什么人都不必见,任何场面都不必应付,却把这些腌臜事儿都一并全推给了她,叫她一个弱女子带着两个不懂事的小童入宫来独自抵挡这些明枪暗箭。

    可言婉素来要强,容不得别人瞧她的笑话,更容不得别人瞧萧白的笑话,因为那是她心尖尖上的人,任何人都轻慢不得。她平复了心绪,正待说话之时,却听见一道清冷的声音幽幽响起。

    “四小姐这样做,可是在为令姊出气?只是令姊现如今已经贵为贵人,身居高位者想必气量也大,不会再计较从前的事。何况今日可是帝后大婚筵宴百官,四小姐若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闹出事来,岂不是平白给苏贵人找不痛快。”

    这说话之人不是别个,正是上元节宫宴那日助言婉抚琴的男子,亦是曾经的东宫幕僚——慕洵。

    苏妍儿立即怒斥道:“你是什么人,竟胆敢出言斥责我?!你可知道,我父前任凉州侯,我兄长是现任凉州侯亦是当朝廷尉,我阿姊亦是今上亲封的贵人。”

    “慕洵多年来隐居山谷,不闻外间世事。初来帝都,只觉得长安当真是人间最繁华热闹之处,长安城中的小姐们亦个个貌美如花。只是今儿才真正见识了所谓的世家小姐的礼仪教养,顿觉长了见识。”

    言婉抬眼望去,只见慕洵冷着一张脸,嘴角边有一抹嘲讽之色。

    苏妍儿气极,正待反唇相讥,却被一旁的胞兄、当朝廷尉、凉州侯苏涣斥责道:“还不快向慕公子道歉!”

    “兄长!”苏妍儿一张小脸顿时臊得通红。

    慕洵冷冷道:“慕洵却只是一介白身,当不起四小姐的道歉!”

    苏妍儿一听慕洵这样说,立即对兄长苏涣道:“兄长你瞧,这可是他自己不要我道歉的,怪不得我。”

    慕洵闻言,也不说话,只是冷笑了一声,那双一向不笑亦自带三分春色的桃花眼里含着愠怒之色,一看之下竟有一种凌厉肃杀之美。

    廷尉苏涣颇为无奈,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胞妹,转身向慕洵一揖道:“家父家母已亡,涣亦忙于公务,实在无暇分心,故而舍妹才疏于管教。还望慕兄看在舍妹年少的份上,莫要与她计较。”

    苏涣是现任凉州侯,年纪轻轻又任当朝廷尉,可谓是意气风发,几时这样低声下气地跟人赔过不是。苏妍儿见兄长大有受辱之势,立即忿然道:“兄长你这是在做什么?干嘛要向他一个白丁赔不是呀!”

    苏涣狠狠剜了一眼胞妹,这一眼极是阴冷,吓得苏妍儿一哆嗦,再不敢说话。

    言婉在一边冷眼旁观着,一时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一场因她而起的纷争到了最后竟然演变成了这样一个局面,她好像反而成了局外人,那三个人才是主角。不过这样也好,起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三人身上,不会再有人注意到她。

    言婉趁着三人争执的当口,借口如厕,不动声色地溜了出去。她本就无甚目的,只因实在不想待在那里同那些心怀鬼胎的人说些暗藏锋机的话,只是漫无目的地随意走走,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夕颜宫。

    自从太皇太后仙逝之后,这处宫殿便闲置了,荒草蔓延,真如冷宫一般。可从前它的主人还在时,亦热闹不了多少,只不过没有这些丛生的杂草罢了。

    幼年时,皇帝、如意长公主两兄妹,他们言家两兄妹并韩家两兄妹,还有大理世子段亦德几个人总爱来这处清冷僻静的宫室玩耍。

    那时候太皇太后还尚在,他们一帮孩子玩耍累了,太皇太后便会命女官端出些茶水点心供他们食用。一群孩子都正处在长身体的年纪,饿得快,吃得也多,特别是男孩子们常常为了吃食起争执。

    尤记那时,太皇太后最爱拉着她的手,同她开玩笑道:“等小七长大了就嫁给镇恶郎,给哀家做孙媳妇儿,好不好?”

    她不回答,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一张小脸羞得飞红。其余孩子则一阵哄笑,只有一个人除外,便是一张脸涨得紫红紫红的皇帝。

    等到太皇太后不在了,这里也就渐渐荒废了,而他们几个人也渐渐长大了,回封地的回封地,私奔的私奔,嫁人的嫁人,入仕的入仕,待嫁的待嫁,也不到这里来玩耍了。

    言婉走到一棵上了年头的老槐树下面,目光有些发怔,就在她怔愣之际,一个男声在耳畔轻轻响起,“我替夫人解围,夫人却丢下我独自跑了,真是不仗义啊。”

    言婉悚然一惊,转过身来,只见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正直勾勾地盯着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多想,竟觉得那双眼睛里竟带着三分蛊惑的味道。

    言婉心中有愧,道:“慕公子就莫要再打趣妾身了。”说着朝慕洵郑重一礼,道:“方才多谢慕公子解围。”

    见言婉如此郑重而诚挚地答谢,慕洵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面上那吊儿郎当的笑意收敛了不少。

    言婉却话锋一转,又道:“只是妾身心中尚有一惑,望慕公子解疑。”

    “何事?”

    “何以苏廷尉对公子这般礼遇有加,甚至可以说是敬畏。”

    “是么?”慕洵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散漫不羁,“或许是本公子特别有人格魅力,让苏廷尉深深折服吧。”

    言婉明知道对方这是在跟她打马虎眼,但奈何对方两次替她解围,她可不能不识好歹,也只好一笑而过,另起了话题,问道:“公子何不在前面看热闹,反而跑到这里来同我这个冷落之人在一起?”

    “冷落之人?”慕洵眉毛一挑,一双桃花眼里有狭促的笑意,“夫人的确是清冷至极,却又落落动人。”

    言婉平日里见的多是些端庄肃穆得近乎刻板的世家子弟,即便豪爽不羁如萧白者也不会同她开这样的玩笑,一时间不禁颊上飞红,佯怒道:“方才妾身还在心里道公子会守礼了,没想到公子这老毛病即可就复发了。”

    慕洵敛住了吊儿郎当的笑意,郑重道:“当日在萧老侯爷的丧礼上,夫人处变不惊,进退咸宜,让老侯爷安心地走完最后一程;今日在筵宴之上,夫人亦不卑不亢,恭而不媚,不仅回护住了自己的颜面,更回护住了侯爷和侯府的颜面。夫人如此胆识,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不愧为长安城中的第一娇女!”

    言婉嘴角微弯,扯出一个自嘲的笑意,道:“若论德行,妾身不及当朝大鸿胪寺卿之女;若论才学,海宁虞家的小姐素有长安才女之名;若要论及姿容颜色,妾身更是自惭形秽,今日宫宴上的主人、大胤新后才是真正的美人儿。阿婉处处不及他人,又何谈长安第一娇女了?公子快莫要这么说,若是叫旁人听见,只怕又该耻笑阿婉了。”

    慕洵严肃道:“夫人太过自谦了。若论胆识智慧,夫人当为女中诸葛!”

    言婉微微一愣,从小到大夸奖她的奉承话听得不少,却从未有人像慕洵这样夸赞过她。夸她是女中诸葛,可女子不历来都是无才便是德么,从什么时候起考校男子的标准也用在女子身上了?

    慕洵徐徐道:“牡丹虽然国色无双,但并不长久,哪里及得上月月红一年常占四时春。”

    一年常占四时春?这话她只同萧汨讲过,现在却从这人口中说出。他是如何得知的?亦或只是巧合?言婉心中骤然一凛,抬眸冷冷看向慕洵,满是戒备之色,再无方才的温柔和煦。

    就在此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道阴冷的声音,“好一个一年常占四时春,看来慕公子才是侯夫人的知音呀。”

    言婉悚然一惊,回身一看,果然,来人不是别个,正是皇帝。

    慕洵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两人,识趣地告退离开,一时间空旷的宫殿里只剩下皇帝和言婉两人四目相对,气氛颇有些尴尬怪异。

    皇帝语气淡漠,“夫人何故离席至此,可是想起了旧事?”

    言婉没成想皇帝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是要同她叙旧情了?可是皇帝语气淡漠,一张脸竟比平日里还要寒上两分,实在不像是打算叙旧情的架势。

    言婉压下心中的疑虑,看着身旁的一株老槐树,假意笑道:“妾身席间吃了一些油腻的食物,有些胸闷,便想着出来透透气,没成想竟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说来,妾身也好几年不曾来过这夕颜宫了,这宫殿如今是越发的冷清了。”

    皇帝冷眼瞧着老槐树,问道:“夫人可还记得这棵树?”

    “哦?”言婉微微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好在她机智,立即反应过来,接口道:“自是记得,哪里能够忘记呢。”

    言婉微微仰起脸,向树上望去,五月和煦的春光水一般洒落在她年轻的脸庞上,她的声音亦是温柔的带着几分不真实的飘渺,“那时候妾身年纪小,贪玩淘气,知道老鸟在树上要孵蛋了,便独自个儿偷偷爬上树去掏鸟窝,恰好被陛下撞见了。”

    那时候的言婉不过十来岁,皇帝也才十几岁,正是贪玩淘气的年纪。

    小女孩儿爬上树了,手里拿着一枚白色的鸟蛋,朝树下的少年兴奋地摇晃,一脸的得意,“镇恶哥,你快看!”

    眉眼冷峻的少年在树下却是一脸的焦急,叮嘱道:“小七,你快下来!”

    青翠的绿叶间探出一张脸来,年轻女孩儿的脸娇嫩明媚得如同一朵娇花,声音亦是如黄莺一般娇气稚嫩,“那你抱我下来。”

    树下的少年轻轻甩了一下头,感觉有些头昏眼花,不知是被阳光刺到了眼,还是被女孩儿那张花一般娇美的脸给刺痛了眼睛。

    皇帝轻抚树干的手渐渐收拢,许是太过用力,骨节分明得隐隐泛白,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了?

    “好!”

    对,他回答了一声“好”。再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好”字。

    言婉原本只是假意追忆过去,但真想起了从前的那些旧事,她到底还是忍不住动容,毕竟是青梅尚小时的感情,即便日后再遇见一见倾心的人,亦不会轻易忘记了过去。那时候,她单纯天真,皇帝也不似今日这般阴鸷莫测。原来,再复杂的人亦有过白纸一般的纯真岁月,譬如她,譬如皇帝。可是,他们俩,一个生下来就注定要成为这个庞大帝国的主人,另一个亦是世代簪缨的公侯之家的小姐,哪里能够一辈子这样单纯无忧呢?

    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但到底相逢过,这就足够了。

    言婉忽然生出一种“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的感觉来,皇帝从前对她的种种好与不好,似乎都不再重要了。

    皇帝一直拒娶她,让她沦为长安城里的笑柄;

    皇帝在上元节宫宴上当众刁难她,影射她同萧白私奔的传言,令她颜面扫地;

    皇帝在舅公的丧礼上出面回护皇后,令她一个人腹背受敌;

    还有今次,皇帝在筵宴上故意一再提及萧白,都令她无比难堪。

    可是,年少时皇帝也曾真心维护疼爱过她,待她也比待其亲妹如意长公主还要好。

    一念至此,言婉真心道:“皇后姿容冠绝天下,乃我大胤当世的第一美人,陛下能够娶得这般如花美眷,着实令世间男子艳羡;而陛下龙凤之姿,又兼有雄才大略,娘娘能够为陛下所爱重被立为皇后,亦是得到了天下女子都仰望的幸福。”

    皇帝忽而道:“夫人这可是犯了欺君之罪。”

    言婉当即一愣,反问道:“妾身不知何以会犯了欺君之罪,还请陛下明示。”

    皇帝语气淡漠,“夫人方才可是说过皇后能够被朕所爱重,被册立为皇后,乃是得到了天下女子都仰望的幸福?”

    言婉点点头,心想,莫不是这一句“天下女子都仰望的幸福”惹恼了皇帝?她立即辩白道:“陛下,此处只有你我二人,阿婉也不讳言。虽然陛下当初同阿婉许下过这样的承诺,但阿婉并不是个不明理的,那时候阿婉还小,陛下年纪也不大,不过是稚子童言罢了,当不得真。而今阿婉另嫁如意郎君,陛下亦别娶娇妻美眷,难道不是各自成全,各自安好么?天地可鉴,阿婉这一番话都是肺腑之言,是真心实意地为陛下和娘娘感到高兴。”

    “哦?”皇帝不置可否,“夫人真心实意地为朕和皇后感到高兴,那么夫人自己可还高兴?”

    言婉一时间有点发懵,不明白皇帝这是要唱哪一出,脑子却飞快地转着。

    自然不能回答不高兴,帝后大婚,她一个嫁了人的外命妇有甚么资格不高兴;而且帝后大婚那可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她却不高兴,这又是个甚么居心?

    但既然皇帝都这样问了,好像回答高兴也不太对。

    难道皇帝是希望她回答不高兴?为什么了?自然不可能是因为皇帝喜欢她,那么便只剩下一种可能了,那就是皇帝虽然贵为一国之君,却也是一个寻常男人,也有占有欲;并且因为其身份超然,这种占有欲或许远比常人更强烈。即便皇帝不肯娶她,即便皇帝对她弃若敝屣,但毕竟两人之间曾有过一桩暧昧不明的婚事,所以皇帝见不得她转身就高高兴兴地去嫁了别人。

    一想到这里,言婉简直哭笑不得,皇帝向来霸道,这她清楚,但这也忒霸道了吧。难不成,你不愿意娶我,我还要为你守身如玉,一辈子不嫁人?

    言婉理了理衣襟,郑重道:“回禀陛下,妾身心中自是欢喜无限。”

    “哦?”

    “因为侯爷乃妾身情之所钟、心之所系之人。”一想到那个善良单纯干净得如同高天之上的云朵的男子,言婉眼里便有遮掩不住的笑意。

    皇帝冷眼瞧着,一直没表态,许久才寒声道:“好。甚好!”

    皇帝转过身去,背对着言婉,淡淡道:“夫人出来的时辰太久了,或许萧家的两位公子小姐正在四处寻觅夫人呢。”

    言婉自幼同皇帝一处长大,自是知道皇帝这是在赶她走了,也不耽搁,便告退而走,复往宴席处行去。

    皇帝手抚身旁那棵老槐树粗大的枝干,儿时种种情状忽然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他仿佛看到言回拿着一本算筹学典籍,看得津津有味,全然没有注意到一旁正可怜巴巴盯着他看的如意;段亦德为了韩玉箫满园子地扑蝴蝶儿,终究博得小美人儿一笑;韩琛与自己各拉着银枪的一端斗力,争执不下,谁也不肯相让;而言婉那时候才四五岁,头顶上还绾着两个丫髻,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们俩,在一旁鼓掌嘻笑。她丫髻上系着水粉色的丝带,在眼前一晃一晃地不住摇动,晃得他眼睛都快花了。

    突然之间,那些稚嫩的脸庞都消失不见了,那些欢声笑语亦没有了。皇帝站在背阴处,阳光照不到他身上,一阵风吹过,他突然觉得竟有些萧索的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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