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白和言婉不敢耽误,立即向忠义堂行去。待到得忠义堂时,只见宫里的总管大太监六德正坐在上首饮茶。

    六德太监见了萧白和言婉,立即放下茶盏,宣读圣旨。

    这圣旨上的内容无非三点:一,萧白承袭江夏侯一爵;二,萧白官拜大司农;三,言婉封一品诰命。

    萧白虽已经是事实上的江夏侯,但因为近来新帝登基、大婚等一系列繁杂却重大的事情,所以皇室并未正式下达萧白袭爵的诏书。萧白袭爵,言婉封诰命,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萧白官拜大司农一事却让萧府众人傻了眼。

    自有胤一代,萧氏家主多出任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一职,行监察执法之责,兼掌重要文书图籍,领袖清流一派,乃是大胤文人士子们的精神领袖。

    萧白虽贵为萧氏家主,但从无仕宦经验,一入仕便被拔为大司农,位列九卿之一,原是桩喜事。只是这大司农掌租税钱谷盐铁和国家财政收支,这可是萧氏从来不曾涉足过的领域,更是萧白一无所知的行当。

    虽然心中腹诽颇多,但毕竟皇恩浩荡,两人还是只能一派欢欢喜喜地接了旨。

    萧白其人一向高洁清白,又从未涉足官场,自是不明白这宦海中的许多腌臜事。

    言婉不同,她生长在安国公府那样一个大染缸里,对于官场中的事情自是深谙其道。她不动声色地向绿珠使了一个眼色,绿珠立即像变戏法似地从身后掏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木匣子。

    言婉双手奉上木匣子,笑容温和,“六德公公,这大热天的还劳您大老远跑这么一趟,侯爷和妾身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这是一点儿茶水钱,还望公公笑纳。”

    六德太监连忙拒绝,急道:“哎哟,夫人这可使不得。奴婢食皇家俸禄,跑这一趟原是分内之事,岂敢邀功。况且,大家的性子,夫人亦是清楚的。若是叫大家知道了,奴婢只怕活不成,夫人就当可怜可怜奴婢吧。”

    言婉道:“公公若是瞧不上眼,便赏给小子们喝个茶、吃个糕吧,也算是侯爷和妾身的一点儿心意。”

    六德太监叹了一口气,才唤道:“表姑娘。”

    这一声“表姑娘”仿佛平地里一声惊雷,震得言婉和绿珠皆是一愣。

    言婉同皇帝从小一起长大,少时关系亲密,且皇帝待她也与旁人不同,格外看重。这宫里的人哪个不是人精,皇帝身边的宫人都看着主子的眼色行事,待言婉自然也就与其他公卿家的小姐不一样,不叫她“安郡主”,也不叫她“安国公小姐”,而是叫她“表姑娘”。这一声表姑娘一下就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仿佛她于他们而言不是公侯大臣家的小姐,只是自己主子捧在手心里的小青梅,就像自家的公主一般。曾经,多么亲近而温暖的称呼呀。只是,到底是曾经。

    言婉亦叹了一口气,道:“公公再这么唤妾身不合适了,妾身如今已嫁为人妇了,早不是当年那个不知愁的闺阁女儿了。”言婉言辞上虽疏离,但语气中亦不免感叹。

    六德太监道:“若是别家,这份茶水钱,奴婢收了也就收了。只是,表姑娘的茶水钱,借奴婢一百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呀。旁的不说,表姑娘于奴婢可有救命大恩,就连奴婢的这名儿还是表姑娘赏的呢。”

    言婉见六德太监执意不肯收下这木匣子,便也不再坚持,道:“那公公请上座,喝一盏妾身亲自沏的茶再走吧。”

    “不敢,不敢,”六德太监辞让,“方才之所以坐在上首,那是因为奴婢身负皇命,代表的是天家,祖制不敢违。这会子圣旨既已宣过了,奴婢哪里还有坐在上首的道理,表姑娘这可是折煞奴婢了。”

    言婉道:“公公一口一个‘表姑娘’,自己却这般客套,看来到底是今非昔比,同妾身生疏了。”

    六德太监赶紧道:“表姑娘这是什么话。其实,不止奴婢,就连大家亦是念旧的。”

    这话听在耳里,言婉就有些不明白了。皇帝念旧?言婉眼里闪过一抹冷笑,却不言语。

    六德太监固辞不肯受,亦不肯留下来喝茶,言婉无法,只好打发了红玉去送他。

    从忠义堂到府门口有好长一段路,红玉同六德太监原是旧识,又都是场面上的人,且红玉生性活泼机灵,一段路走下来倒也不觉尴尬无聊。

    红玉道:“不成想公公如今身为总管大太监还能记得从前的旧事,红玉还以为公公早把这些事儿给抛在脑后去了。”

    六德太监道:“哪里能够忘记了。当年,咱家失手打碎了大家送给表姑娘的生辰礼物,被拖出去打了二十板子。管事太监看咱家快不中用了,便叫小太监们抬了咱家往那死人坑去。那冰天雪地的,若不是半道儿上遇见表姑娘,她好心救了咱家,还给咱家赐了名儿,咱家早就成了京郊乱坟岗上的一缕游魂了,哪里还有命当什么总管大太监。”

    六德太监这辈子都不会也不敢忘记,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天,他奄奄一息地躺在担架上,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然后,那个粉雕玉琢的小郡主就像冬日里的一道阳光一样,从天而降。几岁大的一个小姑娘,身上还带着股奶香味儿,说起话来就像家乡的黄莺在唱歌儿一样,娇滴滴的,又婉转又好听。就是那样一个娇滴滴的奶娃娃,眉眼间却有让人不敢直视的尊贵威严,那是一个家族数百年来的沉积。

    她虽然年纪小,却极是聪慧,三两句话就问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躺在担架上,已是气若游丝了,昏昏沉沉之间却仿佛知道这小姑娘是来救他的。于是,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道:“奴婢家里穷,没有正经名字,还望小贵人赐奴婢一个名儿。”

    她微微偏头,想了一会儿,才道:“古人说,君子应当有六种美德,从今儿起,你就叫‘六德’吧。”停了一下,复又对抬人的小太监说,“你回去同我镇恶哥说,今年的生辰礼物我不要了,就算他赏我个面子,把这小太监留下吧。”

    虽是在东宫当差,但那时候的他位卑人轻,眼前这个神气活现的小郡主,他只听过名头,却从未见过。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言婉,这个众星捧月的安郡主。虽只是三两句话,但他知道,他得救了,他们不会再把他往死人坑里扔了。

    她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三两句话便救了他。

    这一切,于她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值一提;于他而言却是死里逃生,恩同再造。

    过了十多年,也许她早就记不起了,可是那日发生的一切,他却历历在目,没有一刻忘记过。甚至于,他依旧记得她那时的模样——粉雕玉琢,眉目如画,就像观音菩萨身边的小龙女。

    红玉道:“难为公公了,如今身居高位,还不忘我们家郡主。”

    六德太监道:“何止表姑娘,便是红玉姑娘和绿珠姑娘二位,咱家也不敢忘。”

    红玉道:“既然公公这么说了,那红玉也就老实不客气了。红玉有一事不明白,还望公公指点一二。”

    六德太监道:“红玉妹子,你说。”

    红玉道:“方才在忠义堂,公公曾说过一句话‘其实,不止奴婢,就连大家亦是念旧的。’恕红玉愚钝,不知这句话怎么讲呀?”

    六德太监叹了一口气,终是道:“主子的心意,原不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该揣测的。有些话,更不是我们这些奴才该说能说的。只是,红玉妹子,你我也不是外人,十多年的老交情了,咱家就在这里说一句越矩的话。”

    红玉一双耳朵却是竖起来,仔细听着。

    “大家同表姑娘的婚事虽是没了,也册立了皇后娘娘,但未必就对表姑娘一点儿情义也没有了,毕竟十几年的情分呢。旁的不提,大家的性子,红玉妹子你也是知道的,素来冷淡疏离,便连我们这些日日在身旁伺候了十几年的左右宫人亦不甚亲近,更何况其他宫妃。单单这十几年青梅竹马的情分,表姑娘在大家那里便是独一份儿。”

    红玉蹙眉道:“公公这么说,红玉就愈发不明白了。若是陛下对郡主有情,那为何陛下不娶郡主,反而册立了皇后娘娘。可若说陛下对郡主无情,听公公的话,陛下又分明对郡主深情着呢。”

    六德太监道:“这些也不过是咱家胡乱猜测的罢了。大家的心思谁能猜得到呢?都说君心难测,咱家在宫里待了十几年,别的或许还没看明白,但这一点却是看明白了。”

    六德太监长叹了一口气,终是不肯再多言。

    见着六德太监这副话只说一半的样子,红玉心中疑虑愈发多了,却也知道再问也是问不出什么了,也只好作罢,同六德太监扯了些闲篇儿。

    等红玉回到忠义堂的时候,只见萧白和言婉一众人等果然都还在。

    言婉问道:“把六德公公送走了?”

    红玉道:“夫人放心,一直送到了府门口。公公虽未收下木匣子,但走时脸上眼里都带着笑呢。”

    言婉这才满意地点头一笑。

    萧白不禁问道:“阿婉似乎同这位六德公公是旧识?”

    言婉一时语塞,她的确同六德太监交情不浅,只是该如何同客哥讲呢,因为无论怎样讲,必然都越不过去六德太监的皇帝主子。

    自婚后,他们俩便默契地不提起彼此的前尘往事,他从不说起皇后,她亦绝不语及皇帝。这已是他们俩之间心照不宣的规矩,只是现在又该如何开口呢。

    言婉为难之际,萧白却又主动解围道:“是渡客疏忽了,阿婉惯常出入禁庭,自是同这六德公公熟识。”

    言婉这才松了一口气。

    萧白道:“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渡客这会子还真觉着身子清爽了不少。要不明儿就陪阿婉你回门吧?”

    言婉这才松口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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