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四,春寒料峭。

    临近春节,京城里洋溢着节庆的喜气,暮色稍暗时四方街的酒楼便挂上了旌旗彩灯,数十里的长街灯火通明,恍如红浪倾倒。

    一弯皎洁的明月高挂在深靛色的夜空,周身通透着泠泠银灰,透明似蝉翼的灰云淡淡遮住月光,仿佛仙子笼起一袖轻烟,股股脱脱。

    远离主街的深巷在几声犬吠后绽出异样的光亮,绯红的火苗“腾”地窜出三丈高,忽而哭泣声、呼救声、呐喊声一齐,将清冷的月染得殷红躁动。

    “噼啪。”

    头顶烈烈的烛火炸响,正撑着胳膊打瞌睡的邱海棠瞬间惊醒,夜风寒凉,她抚上心口只觉心如擂鼓,艰难地喘了两口气便将冻得通红的双手捂在袄子下。

    主街上车马人潮络绎不绝,红得晃眼的花灯、敲锣打鼓的杂耍,无一不彰显着京城的富贵繁华。

    达官显贵一壶百两的琼浆玉露喝得,穷人一文两个的馒头也吃得,邱海棠搓着手翻出包裹里已经凉透了的白面馒头,酒楼的香气悠悠嗅入鼻尖,顿时食欲大减。

    她讪讪将包裹收拾好,刚想起身去隔壁卖包子的婶娘铺子上讨碗热水暖暖胃,却瞧见远远走来一个身穿白裘服的身影,身量修长,走走停停,在小摊小贩间不断挑赏把玩,似是趁灯火兴旺潜入凡尘戏耍的仙人。

    冻杀人的寒风似乎都没那么凌冽了,邱海棠重又坐下,似鹌鹑般守在自己的摊位前,只拿余光不断往那白裘上瞥。

    此处不同于主街上的喧嚣,虽说也吃喝齐全但只是三岔口边的一条小商道,富贵人家鲜少往这里走,来的大多是一些图便宜的小户,这白裘刚出现在道口,多少想打烊回去烤火的小贩又换上笑脸一个劲地吆喝。

    邱海棠眼珠一转,哈着气往摊位上添了盏红烛,摇曳的烛光将挂起的油纸衬的愈发明艳动人,风一吹更像是掀起了层层绛纱。

    邱海棠瞧得出神,风瞅准机会便往她脖颈里钻,冻得人直哆嗦,她赶忙将自己裹紧,只留一双眼睛做贼似地朝外瞄。

    只见那白裘身后还一左一右跟着两个小厮,左边的一身藏青底短衫,外罩茶驼色布袄,拱手带路、点头哈腰时不难瞧见面上红光莹润,一副祖上冒青烟的荣耀感。

    右边的则冷峻些,连带服饰都显得更精致好看,尤其腰间还别着一柄短剑,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的硬茬。

    邱海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早听闻富贵人家金砖砌墙、珍珠满盆,百闻不如一见,那绣了金丝云纹的鞋履上明晃晃缀着几颗指甲盖大小的珠子,灯一晃竟泛出鱼鳞般的光泽。

    邱海棠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只觉得那白裘每一步都走在自己心上。

    “少爷,赵婶家的包子称得上一绝。”带路的小厮扬着笑脸,凑近些都能数清一排有几颗牙,他腰上搭着一块洗得泛白的抹布,只要那位白裘少爷点头,便冲上去占最好的位置,连带桌腿都擦拭得干干净净。

    邱海棠心生艳羡,这带路的活恐怕比她小半年挣的还多。

    思忖间,白裘少爷展开手中的玉柄折扇,轻声吩咐了几句。

    邱海棠的目光全然被折扇吸引,要不说“白纸裁成扇,轻摇满袖风”,此时寒风瑟瑟,若是寻常人拿把扇子她定是要骂上两句,但这清风朗月般的少爷拿起来却格外有韵味,这大抵就是话本子上所谓的“风流”。

    直到小厮高喝了句:“赵婶,剩下几笼都送到瞿府。”想来小厮这辈子也少有机会这般狐假虎威,这一声不说一百也有五十,赵婶边上的几户商贩都一字不落地听见了,赵婶还在发懵,附近闲着的小贩已经张罗着帮忙收笼,脸上笑出红晕,好像这天大的好事砸在自己身上了。

    邱海棠骤然回神,反应过来后也去帮忙,她一个二八年华俏生生的小姑娘挤在一群膀大腰圆的叔婶中间实在扎眼,赵婶捞了她一把,邱海棠乐滋滋地给赵婶道喜。

    从前临街卖馄饨的大娘也是被哪家高门大户的少爷小姐相中,不日就接到府里做厨娘,比她在外头风吹雨打一碗一碗卖不晓得快活多少,他们只当赵婶也碰上了这样的好事。

    赵婶生了一张有福气的好相貌,此时笑起来两腮像染了凤仙花汁,她体态丰韵,额头渗着几滴薄汗,嗔怪地点了点邱海棠的脑门:“好不害臊的小丫头,这里哪使唤得上你,快进来喝碗茶,别冻坏了身子。”

    赵婶是个顶好的人,闹哄哄的嘈杂声都盖不过她这一句温声细语,赵婶如今年过三十膝下却无一儿半女,丈夫是个读过书的穷秀才,模样俊朗,平日在茶馆替人念字写信,邱海棠从前跟着秀才读书,长大之后又跟着赵婶学摆摊,实在是比爹娘还亲。

    邱海棠是家中长房独女,不足十岁父母便双双离世,彼时邱家尚未落魄,虽比不上高门大户,但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也有一处一进院的大宅子。

    邱家祖上是做剪纸生意发户的,先帝昭太妃夜游京城时邱家曾祖献上一幅玲珑剪影小画,昭太妃甚喜,爱不释手,自此邱家备受勋贵追捧,奈何祖父性子疲软,只晓得风花雪月对生意场上的事却半点不通,几十年便将曾祖积攒下来的财富、名声挥霍一空,邱家送到邱海棠父亲手上时已是残烛之光。

    为挽救家业邱父邱母不得不前往中州学艺,中州是纸艺的发源地,多少名工巧匠皆是从中州流出,曾祖遗留下来的剪纸图谱虽然花样繁多,但做生意到底讲究与时俱进。

    邱父邱母年轻时便一直相互扶持,不忍丈夫孤身上路无人照料,二人便将年幼的邱海棠托付给二房照料,又恐他们亏待女儿,临行前交出了掌家钥匙。

    天不遂人愿,那年的寒冬来得格外早,枝头金灿灿的树叶仅一夜间便簌簌地落光,一场封山大雪堵住官道,车马行人被困在山中寸步难行。邱父邱母所带干粮并不多,棚车中同行人屈指可数,大家都虎视眈眈地惦记着别人行囊中的吃食,绝境将人心中的恶展现得淋漓尽致。

    封山的雪何止百尺厚,官府日日喊着除雪救民,放粮施粥的铁锅熬得热气腾腾,却始终不见官道那边传来消息。

    年幼的邱海棠时常捧着稀疏几粒米的粥碗,蹲坐在门槛边望向遥不可及的山脉。

    临近初春,冬雪渐融,终于有持撬的官兵进山,天寒地冻、无水无粮,被困的那两车人早就冻成了冰雕,其中便有邱海棠的父母,官兵只拿草席一裹就地掩埋了,若有亲人闹上官府便施舍几两恤银草草了事,可怜她年幼失怙,衣食尚且不能自理的年纪便体会了阴阳两隔。

    邱海棠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揉了揉被赵婶戳红的额头,亲昵地接过冒着热气的茶碗,漂亮的榴花纹底在水光下色泽莹润,她小口抿茶,舌尖被烫得酥麻,原本冻僵的双手也逐渐回暖。

    赵婶将手心在裙边蹭了蹭,怜爱地摸上她的发顶,不容她再多说两句又被拉走忙活起来。

    来赵婶铺子上帮忙的叔婶多少带了些攀附权贵的心思,那白裘少爷端着折扇气定神闲地坐下,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也不知看向何处,虽不似话本子里描写的那般目中无人,但也让人摸不着猜不透,大伙对少爷有些敬畏故而不敢上前,反倒是给他带路的那小厮受尽了吹捧。

    帮忙的人多,邱海棠歇了凑上去的心思,她沿着茶碗边吹了两口气,热气蒸腾上涌湿润了她的眼眶,邱海棠用力眨了眨眼睛,等眼前的雾气散尽,正对上不远处白裘少爷探究的目光。

    邱海棠心中莫名“咯噔”一下,捧着茶碗的手局促地攥紧,指腹边缘瞬间被烫红,她立刻将茶碗放下捏住耳垂,等她再小心翼翼地回望时对方已经转移了视线,仿佛刚刚的对视只是一场错觉。

    瞿家这位穿白裘的少爷着实光鲜亮丽,白衣胜雪,绸缎般流畅的长发用玉冠高高束起,像极了话本子里一人一马仗剑天涯的翩翩少年郎,邱海棠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般风流倜傥的人物。

    她忍不住多看两眼,却没瞧见前头端着蒸笼的大爷,二人撞到一起,邱海棠的后腰磕在炭火灶边上,有冬衣缓冲倒是没那么疼,只是茶碗里冒着热气的水一股脑洒在她手上。

    邱海棠吃痛,下意识就要松手,茶碗快落到地上她才反应过来伸手去够,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啪嗒”清脆一声响,精致的榴花碗碎成了好几瓣,邱海棠慌了神,忙不迭地要去捡,瓷白的碗盛着零星几滴水在灯光下闪耀得刺眼。

    铺子里打得火热,鲜少有人注意到她这里的动静,邱海棠俯身去拾碎片渣子,兴许是蹲下过快,她只觉得气血上涌,涨得脸和脑袋都昏昏沉沉的。

    起身时恍惚听见由远及近的一道声音大喊:“不好了!走水了!”那声音呛着三分烟熏后的沙哑,越走近越发气竭声嘶。

    街上的人闻声望去,奔过来的男人一身漆黑,好似常年在街头巷尾蹲着的乞丐,身上的衣服散乱,本就黝黑的脸上更是一层火燎后不正常的潮红,额角汗涔涔地往外冒,一面扯着嗓子拼命呼喊。

    邱海棠缓缓站起身,扶额深吸几口气不适感才勉强散去,因着刚刚摔了一跤此时眼前还有些模糊,她攥着裙角摩挲两下手,用手背揉了揉眼角。

    刚迷迷瞪瞪地睁开眼,还没揩去眼角揉出的泪珠,便有人冲上来拽着她往外跑,听声音是赵婶,语气中满是焦急:“小棠,朱巷那边起火了,有人瞧见你家二伯从火堆里跑出来,快回去瞧瞧!”

    邱海棠吓了一跳,被赵婶握住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想到赵婶的包子铺又慌忙喊道:“婶子先忙,我自己回去就行。”

    回应她的是赵婶不容拒绝的目光,带着几分长辈的威严:“我若是不跟着你,到头来平白被谁一闷棍带走,烧死都不晓得。”

    邱海棠打了个寒颤,瑟瑟的冷风一股脑灌进她领口,鼻尖、脸颊、耳廓吹得通红。

    今夜风大,寻常火患不消片刻便扑灭了,如今这股风像是一双无形的手,燎过点点星火,瞬间染红了半边天。

    朱巷是京城里的老人窟,凡是上了年纪且家中子女外出闯荡的大多定居在此,只有邱家是个例外,邱家迁居在此是因为此处房价低廉。都说“京城居,大不易”,确实如此,自打邱海棠的父母决定外出学艺,邱二伯便盘算着将掌家钥匙骗到手,可等他如愿以偿后才发现邱家是多么大一个黑窟窿,得知邱父邱母意外身死后更是索性将宅子卖了换钱,对邱海棠话里话外也满是嫌恶。

    如今甫一听说家里着火,邱海棠倒是不担心她那只顾独善其身的二伯,只是她那堂弟早起病了昏睡一天,若无人叫醒必定酿成大祸。

    思虑至此邱海棠眉头紧蹙,恍惚间像是听到堂弟的呼救声,登时跑得比赵婶还快。

    朱巷起火这事一传十十传百,不少人闻讯前来灭火,邱海棠被人潮拥挤着寸步难行,手掌心还不晓得被谁佩戴的首饰划了道不小的口子,她此时十指冰凉倒也不觉得疼,便在衣摆随意扯了块料子一裹。好在赵婶及时赶上,大手一挥,开嗓喊了两声将人挤开,护着她往前走。

    朱巷一片是出了名的老房,不少人家墙壁上的裂缝都长出了草,所以大家又戏称“草尾巷”。每逢深秋入冬,有的枯萎耷拉着草根,有的染成绛紫色,远看就像一条条斑驳的丝带,从墙角一直延伸到房顶,如今这些枯草成了最好的助燃剂,风一吹房子便被张牙舞爪的火焰囫囵个吞没。

    越走近烟越呛人,邱海棠只能用衣袖掩鼻,强忍着火光灼烧的不适感继续往前走。

    隔着厚重的浓烟,暗红色的火似是要将周遭一切吞噬殆尽,火舌舔向半空,墨蓝色的夜被熏黑了半边天,刺鼻的木灼味、凄厉的哭喊声冲得人耳畔嗡鸣。

    陆续有官兵推着泥浆车赶来,一面用水囊灭火一面涂抹泥浆隔火,不少百姓也纷纷端着自家盛满水的木盆前来帮忙,各个脚不沾地,脸被大火熏得黑里透红,豆大的汗珠头额角滑落,浸入衣领,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赵婶从相识那要来两张湿帕子,递给邱海棠示意她戴好,莫让浓烟呛入口鼻。

    进进出出的人颇多,难以分辨,邱海棠心如擂鼓,胸腔像胀满了一团团郁结的气流,每走一步都好似踩在刀尖上,她神情紧绷地在人群中寻找熟悉的面孔,原本梳得还算整齐的丱发此时也变得毛躁起来。

    久寻不到,急得她眼眶发酸,体力快要告罄之际,终于在一众灰头土脸团坐在一起的难民堆里瞧见了正在嚼烟草的二伯,瞧他那副装腔拿调同身边人吹嘘的模样,邱海棠就气不打一处来。

    平日里寄人篱下她需要仰仗长辈鼻息过活,总是能忍就忍,此时真是被这把火烧得心血正旺,什么“忠孝悌廉”都抛诸脑后了,冲上去便攥住了二伯衣领。

    邱二伯措手不及,嘴里含着的烟草都呕了出来,他身边那群形似地痞流氓的男人们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来人是个小姑娘,顿时歇了帮忙的心思,反倒指着邱二伯哈哈大笑。

    火场的火光映在邱海棠脸上,描出渗人的阴影,她心中那点微不足道的恐惧也被二伯这张令人生厌的脸和周围男人们戏谑的笑容浇灭,她啐了一口,厉声问:“笑屁!我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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