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残月仍浅浅地悬挂在山头,深巷中偶有几声鸡鸣犬吠。

    医馆糊了层窗纱的海棠棂花窗透过阳光,在地上打下阴影,倒是给这逼仄的空间添了些鲜活。

    赵婶陪了邱海棠一宿,期间秀才来过一回,带了套年轻时穿的衣裳给邱岁聿换上。秀才说给岁聿换衣裳时发现他手中作势紧紧攥住什么东西,嘴里一直嘟囔着:“给阿姐......”

    邱海棠想了一宿也没想明白,邱岁聿想护住的东西是什么,又狐疑她是否曾耳提面命地交代过什么,难免又生自责,以至于一宿没合眼,天光亮时眼底乌青,眼中是藏不住的血丝,一时竟分不清谁才是病人。

    乌木打的湘门“咿呀”一声响,赵婶提着食盒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瞧她还醒着才敢敞开嗓子说话:“怎么不晓得疼惜自个儿,眼睛都睁不开了也不说睡会。”

    邱海棠起身接过食盒,想开口多谢赵婶如此相助,颇有些干裂的薄唇轻启,却发现只能发出粗粝嘶哑的喊声,如同锦缎被撕裂时的低鸣,难听极了。

    赵婶赶忙倒了碗茶水,用手背试了试温度后递给她:“慢些喝,别呛着。”

    茶水入喉,邱海棠更觉口渴,“咕咚咕咚”仰头一口气不间断地喝完满满一大碗,抬眼瞧见赵婶颇为心疼的目光时才后知后觉行为过于粗犷,羞怯地擦了擦嘴角的水渍。

    赵婶眼观鼻鼻观心,挨着她身边坐下,伸手覆上她紧握的拳头,眼中满是慈母柔情,虽不言语却胜千言万语。

    邱海棠眼眶一酸,连忙撇开视线望向他处,心中错怪日光灼眼。

    邱岁聿便是在时候悠悠转醒,他生的清秀,是典型的白面书生模样,此时脸上却显出几分病态的死气,他微微颤动睫毛,许是发现身体沉重得仿佛压了层钢板,又没了动静,片刻后剧烈地挣扎起来,终于缓缓睁开双眼。

    听到声响后邱海棠第一时间扑到他身边,一双眼氲着泪光,着急地上下打量,触及到邱岁聿掩在被褥下的腿目光又一阵瑟缩。

    见她神色仓惶,邱岁聿想出声安慰,却不想只是微微张口嗓子便难以遏制地疼痛,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啊——啊”。

    邱岁聿双目圆瞪,一只手捂住嗓子,另一只手拼命伸向空中挥舞着,以此来缓解心中的不安。

    邱海棠紧紧攥住他伸出的手护在怀里,只觉得心跳加速浑身血液倒流,她喘息着极力控制好情绪,她想只有自己镇定下来才能安抚住邱岁聿。

    赵婶适时递过一碗温水,邱海棠扶起邱岁聿,接过茶碗送到他嘴边,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情,试图捕捉到任何情绪变化。

    邱岁聿自幼身边无母亲照拂,父亲还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货,注定早慧,如今身上每寸骨头都被打断的疼痛感,再看邱海棠忐忑不安的样子,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想到意识涣散前燃烧着的梁柱向他砸来,邱岁聿痛苦地闭上双眼,他试探性地动动手脚,在发现右腿使不上劲后,心脏钝痛,仿佛走在路上平白被捅了一刀。

    他蜷缩起上半身,揪住心口,克制已久的眼泪终究夺眶而出:“阿姐——”

    他的嗓子已经发不出温润的少年音,只能吊着一口气嘶吼着:“阿姐!”

    邱海棠眼睛通红,在眼泪即将掉落的瞬间一把将邱岁聿搂进怀里,牢牢攥紧他的手企图这样带去一丝慰藉,她不敢让邱岁聿看到她哭、看到她有多无助,眼泪静静地滚落,在领口晕开,消失在心底,砸出一个个深坑。

    多年前,二伯母和离将邱岁聿托付给邱父邱母后,邱岁聿几乎一夜长大,他不愿心安理得地承人恩惠,在学堂读书时便悄悄替几位同窗写文章从中获利,也会将学到的知识与邱海棠倾囊相授。

    邱父邱母出事后邱二伯掌家,变卖房产,邱海棠拾起祖辈手艺,见她颇有几分心灵手巧,邱二伯便将她推出去,叫她一个尚未及笄的黄毛丫头摆摊挣钱。

    因而邱岁聿对邱海棠愧疚更甚,轻易不愿让阿姐为自己的事烦忧,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也只觉得成了她的拖累。

    赵婶在一旁见他们姐弟二人如此情深义厚也不免动容,默默地将食盒打开,温声道:“先填饱肚子才有力气为今后做打算。”

    邱海棠连声道谢,真不知如何报答赵婶的好意。

    只可惜世间同赵婶一般的好人并不多,如今邱岁聿刚醒,医馆便忙不迭地结账赶人,连带邱二伯的药费一张口就要五两银子。

    邱海棠点着油灯昼夜不停地剪纸花,一个月也堪堪二两,既要供邱岁聿上学堂,又要管三口人的衣食,邱二伯更是时不时地伸手讨要,如今叫她一口气掏出五两,家里恐怕要揭不开锅了。

    瞧见她神色窘迫,账房先生面上闪过片刻鄙夷,头也不抬地在那算盘珠子上胡乱拨弄一通,拔高声调道:“我们陈大夫妙手回春,有他坐诊这才捡回你兄弟一条小命,这个价格实在不算高,五两,一文都不能少。”

    他这一嗓子,窝在大堂里的人全数投来探究的目光,邱岁聿的脑袋耷拉在赵婶肩上,闻言怒上心头,正要拍案瞪眼,却被邱海棠拦下。

    邱海棠拍了拍他的手臂,摇头示意不必声张,又扬起笑脸对账房先生说:“先生莫恼,钱定然一分不会少,只是我出门时身上没带这么多银子,家中已被大火烧毁,想收拾出来也需一段时日,可否宽容我一两日。”

    在场众人大多是这场大火中的受害者,闻言点头应和,又唏嘘自家遭遇,账房先生见此也不好再刁难,便递过一本簿子叫她写下欠条再盖上手印。

    邱海棠一一应下。

    从医馆出来时,入目虽然是云层后透下的暖阳,但步行数十步便能看到朱巷焦黑的土,有佝偻着身子的老人翻过错乱叠架在一起的断房梁,在灰烬中扒拉值钱的玩意。

    邱海棠心中一紧,阳光照在身上也丝毫不觉得暖和,她快步跑进巷口,也顾不上灰烬和淤泥会将鞋袜弄脏,在满目疮痍的废墟堆里摸索起邱家的位置。

    赵婶背着邱岁聿行动便有些缓慢,跟不上她的步伐,邱岁聿知道她想找什么,但无奈口不能言、不良于行,只能勉强从喉咙挤出一丝气音,拽着赵婶的袖口焦急地说:“墙——盒子——”

    赵婶虽然没听懂,但看他如此着急便猜到有事交代,抹了把额头的汗加快步子,一面跑一面喊道:“海棠!岁聿有话说呀!”

    邱海棠已经在废墟堆里滚了一圈,手上、脸上沾满了黑灰,好不容易凭借几处尚未坍塌的墙壁位置判断出邱家位置,闻言回头张望:“婶子,咋了?”

    赵婶背着邱岁聿不好直接跨过几处高槛,便隔着好几米远喊话:“岁聿说墙上有个盒子!”

    这话倒不巧正好被离邱海棠几步远的张赖子听到了,张赖子本是邱家隔壁住的老光棍,跟邱二伯倒是臭味相投便称知己,从前还打过邱海棠的主意,只是被姐弟俩联手教训了一顿,兴许是怀恨至今。

    张赖子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在邱海棠找到盒子时一把抢过。

    邱海棠急了眼,伸手便去够,嘴里呵斥道:“光天化日的,倒叫你做起土匪来了!”

    张赖子哪里怕她,只把秃的仅剩两三撮毛的脑袋伸到她面前,瞧见上头的黄藓邱海棠便恶心地避开,左右下不去手。

    “小丫头想同我斗,再过个百来年吧。”张赖子得意洋洋地打开盒子,却见里头只躺着一本泛黄的蓝皮册子,登时火冒三丈,“还当是什么值钱宝贝,一本破书还要放盒子里藏着,真把自己当回事呢!”

    张赖子把册子连同盒子狠狠摔在地上,踩上两脚才觉得解气,骂骂咧咧地走开。

    邱海棠不想同无赖多费口舌,只等他走开才从地上捡起那本蓝皮册子,封面已然满是泥垢,入手的分量也大不如前。

    她心惊胆战地一页页翻过,看到不少被火烧焦的痕迹,才确信这本曾祖遗留下来的剪纸图谱受损严重。

    自从父母双双离世后邱海棠便有心承其衣钵,好在邱二伯虽不学无术但对祖宗的东西仍有几分敬重,并未将这本图谱转卖,邱海棠勤学苦练,将图谱放在枕头下日日参摹,也只学得其中七八分手艺,勉强糊口。

    想来起火时邱岁聿想护住的便是这本祖传图谱,从火堆里抢救出来藏进了墙内藏钱的盒子里。

    邱海棠一时又喜又恼,喜的是图谱仍在,恼的是为此搭上弟弟半条命。盒子里原本存了有十两银子,如今也没了,多半是被人捡走,图谱倒是因为破旧幸免于难。

    本想着有十两银子,付了医馆的钱还能寻一处便宜地租下和邱岁聿应付几日,如今一语成谶真要揭不开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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