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不见月亮,子时过半,雾沉沉的天幕更是将罕有的几颗星星都遮蔽。

    安平村中一向安宁,入夜犬声不闻。

    在这样沉闷滞涩的夜色下,一个身着暗色衣衫的身影差点被卷入。浓稠的漩涡中。

    是沈江。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给了他不易被人发现的安全感,也使他的周身更加荒芜。怀里揣着纸张和炭笔,他凭着记忆走出安平村,走向那座默然矗立的山。

    走到山脚下,沈江拿出准备好的火折子点燃,然后凭着记忆去寻找那条熟悉的路。本以为早已遗忘,却发现即便只有一次经历,却也如在昨天。

    他们说的对,这样的经历谁又能轻易遗忘,又怎敢诉诸纸上?

    行行复行行,偶一抬头,发现又出现了星星。

    不知过了多久,再一抬头,数丈之外,入口赫然在望。沈江轻轻呼出一口气,被行路消解的忐忑再次袭上心头。

    余下的记忆只剩下混乱与恐惧,现在他能祈求的只有运气。

    借着渺然的星光,他能大致看到洞口周围的景象,野草葳蕤,山木茂盛,沈江深吸一口气,俯身进洞。

    虫鸣声依旧,烁星无知无觉。

    不过一炷香之后,吓得失去本音的惊叫声由远及近,声声袭来——

    “女鬼,救命呀,救命呀……”

    “救命,救命!”

    终于,身影渐近,是,沈江。

    此时的沈江已不复之前的衣冠齐整,浑身都是灰尘与泥土,狼狈极了。身上还覆盖着被不知什么利器所伤的大大小小的伤口,伤痕泛着诡异的乌青色。

    沈江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面目惊恐,显然惊魂未定且神志不清。

    “妖怪,妖怪,我错了,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说着语焉不详的话,沈江仿佛看不到路在哪里,随意穿过一个灌木丛,踉踉跄跄地冲下山去。

    不知在草木里穿行了多久,一个跌倒,沈江滚落在了河水旁,身上带着植物残破的叶片,衣服上紧着绿色的草木汁液,头发上更是沾上了草茬子。

    他静静地躺在河水边不动了,唯有呼吸声依旧沉重。

    片刻后,他忽然翻身而起,神志仿佛清楚了几分。他匆匆地就着河水洗干净身上的污垢与血渍,又勉强整理好了衣衫,然后再次急急前行。

    他的身后,河水依旧静静流淌,很快重回清澈,仿佛无事发生。

    风中,谁急迫的声音遗留在原地——

    “小竹,小竹……”

    他奔袭在无边的荒原上,朝着城池的方向,渴望从心上人那里乞得到一缕阳光。

    远处,日出东方。

    时辰尚早,但日出而作已烙印在百姓的心里。于是今日,此时,安平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已起来,准备去往河边打水做饭。

    依旧是不变的春日晴天。

    *

    太阳缓缓升起,日光本在行者身后缓缓追赶前方的身影,很快,它便大显威力,阳光照彻山河。

    前方人声逐渐清晰,归南城,到了。

    第一个在城门处的人来得很早,但在他后边一起的人却毫无攀谈之心。无他,此人衣服破破烂烂,头发也没有梳理整齐,实在是邋遢至极,是以众人都离得他远远的。

    城门开,那衣衫褴褛之人无视周遭眼神,脚下坚定,目的地明确,快速入城。

    身后诸人,不疾不徐。包括队伍中间的玄真道长。

    今日进城,他只为一件事,一个人。

    今日一大早,周泰家小厮一开门就撞上了一个不速之客。

    “哎,你这人……”

    虽说时间略早且这人也有些鲁莽,但一看脸是自家主子前几日奉作座上宾的贵客,小厮也就罢了,看着转眼就没了影儿的男人,他只得赶紧去正堂通报。

    来人,即沈江,并未去找此间主人,而是径直去了下人房。

    “小竹,小竹,你在哪儿?”

    屋里做侍女打扮的人脸上全是惊讶,很快她收敛表情推开房门。

    “沈大哥,你怎么来了?”女子的神情十分柔和,连惊讶也是温温柔柔的。

    “这里人多,你和我来。”沈江乖乖跟着名叫小竹的人往前。

    快速把人引到一处偏僻的柴房里,小竹才有时间细细打量眼前人。

    仔细一看,就吓了一跳,对面之人一身衣服破败,神情也颇为狼狈奇怪,双眼里尽是狂乱。凑近了看,衣裳破败处露出的皮肤上是还泛着血水的伤痕。

    “沈大哥,你,你怎么受伤了!”

    沈江没有回答她的话,他刚刚僵直的神情又重新变得癫狂。他看着小竹,这是他的心上人,他把往后余生所有的希望与幸福都寄托在她身上。

    他猛地握住小竹的肩膀,凄惶地说:“小竹,我们离开这里吧,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过安宁的日子!”

    小竹被他攥得生疼,面容都扭曲了。“沈大哥,好疼,你快放开我!”

    沈江充耳不闻。此时小竹也看出他的神智不太对。

    “沈大哥,你怎么了,没有拿到卖身契我走不了呀,会被官兵抓住打死的!你,你地图拿到了吗?”

    “不要管那些了,我们先走,先走好不好?那个洞里有妖怪,有女鬼!”

    “所以,你不但没有拿到地图,还可能已经暴露了,是吗?”已经陷入癫狂的人自然没有注意到女子的声音已经变得低沉阴冷,还带着怒气,故作的疼痛神情也消失不见。

    “走吧,我们走吧……”

    “你这个废物!”小竹从衣袖里掏出一把薄刃,快速刺入沈江喉咙里,瞬间血花四溅,二人衣服全被染成赤色。

    “你,你……”似乎是被疼痛换回神智,沈江的脸色急速惨白,大脑却变得清醒。

    “你已经没用了。”

    “哈,哈哈,原来如此……”沈江笑着,眼泪却大滴大滴地落下。那些偶遇、定情的曾经,此刻回忆起来处处刻意,他终究只是别人玩弄在手心里的废物棋子。

    沈江很快没了声息。

    小竹快速摸遍他全身的口袋,自然是什么有用东西也没有找到。

    正想打水去清洗血污,剧痛却从沾血处传来。

    “啊……”

    痛意快速而猛烈,饶是她一个曾受过严刑拷打的习武之人也无法忍耐,她跌落地上,痛苦不堪。

    正当她觉得快要痛死之时,“吱呀”一声,门开了。

    她挣扎着转过身去,门外数人站立,为首之人正是周蟒。只是他却离了大门极远,还那手帕捂了口鼻,其余人也纷纷拿袖子或衣摆捂紧脸。

    小竹此刻只想求救。她努力往门口挣扎,手伸向门外众人。

    “救,救救我,大人,救我……”

    其余人无动于衷,大人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沉郁的声音从帕子后边传出来:“烧了。”

    “是!”

    最终只有燃烧的火把冲向小竹。

    烈火熊熊燃起,周蟒扔掉帕子吩咐身边人:“你在这里看着,务必要保证烧得干干净净。”

    “是,大人!”

    “吩咐安平村其余人立马撤回来,若有不慎与村中人接触者,直接当场烧死。”周蟒又立刻吩咐另外一个手下。

    就在刚刚,在安平村监视的人传回消息,村中人几乎人人异状,一病不起,似是瘟疫。

    瘟疫乃是天灾,宁可信其有,这沈江形状癫狂,怕是也不正常,索性斩草除根。

    此事势必惊动官府,地图也还没有拿到,当真是一波三折。

    *

    有人撤离安平村。也有人奔赴安平村。

    此刻,距离安平村十几里外的路上,朱漠尘正带着他的手下众人前往安平村,阿玦自然也在队伍之中。

    “报——”

    来人骑马狂奔而来,正是之前派去在安平村周围打探情况的其中一人。

    到了近前,那人立刻勒马并下马行礼。

    “主子,安平村有异状!几乎所有人半个时辰之间都倒下去病了,此等情状,倒像是瘟疫。”

    “瘟疫!”暮四与暮六面面相觑,阿玦也面露惊讶。

    “瘟疫?”朱漠尘无声片刻后,立刻做决定。

    “暮四,你拿我的印鉴立刻去找城主表明身份,然后让他带着官兵、大夫和其他一应之物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我先去看看情况。”

    “王爷,若真是瘟疫,您岂不是以身犯险?”

    “是啊王爷,要不您先在此地等候,我先去再探探情况?”事关王爷安危,暮六也不敢大意。

    “磨蹭什么,还不快去。”

    面对王爷的命令,暮四无法,眼神示意暮六想办法后快速折回城里。

    暮六着急:我不行啊喂!

    “加快速度,跟上。”朱漠尘快速打马前行,众人立刻跟随。

    回看了一眼身边紧随其后不落半分的阿玦,朱漠尘眼神淡淡看不出情绪,再次把注意力放在前方。

    *

    归南城中,无知无觉的玄真正带着此行的目的——一串糖葫芦往回赶。此番进城,他正是为了给小萝卜带回礼。

    上次收了小孩的萝卜糕,他一直都没有准备合适的回礼。想着小娃娃们都喜欢吃些酸酸甜甜的东西,于是他进城买了一串糖葫芦回去,想起小孩子白白软软的脸与纯真透着善意的大眼睛,他心里也十分软和。

    刚刚他还在偏僻处又感知了一番,然而这次城内气息寻常,都是凡人。上次感知到的两股气息现在都消失无踪,是离开了,还是隐蔽了?城中行人众多,为避免被人发现此方作法异状,玄真快速收东西离开。

    行至城门处,他与一匹正自城外赶来的快马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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