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垂落,蛋糕出炉。所有人聚到投影幕布前坐好,和直播间里数千万人一起等待开播。

    距离八点尚有半小时,黑屏亮起,突兀拍出一间空间不大、古董风格的欧式客厅。

    “怎么不是Livehouse?”小号手和直播间里的观众一样迷茫,“……给错画面了?”

    疑惑的情绪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画外踱进来一位满身病气的苍白乐手。

    「‘谜巢’的吉他手!」弹幕里有人飞快认出了他。

    眼看画面右侧又走进来一位蓄着长发的中年人,许欣心终于按捺不住,出声为女生们介绍,“刚才那位是主音吉他。新走进来的这一位,他是‘谜巢’的键盘手……”

    吉他、贝斯、键盘、鼓手。人聚拢起来,乐器和谱架次第落地,衰败的破屋流淌血肉,一点点活过来。

    “不插电演唱会?”昼夜不歇看出点端倪,“可为什么?……哥自己的乐队呢?”

    奏鸣曲招呼她们凑过去看手机:“我刚还奇怪呢,弹幕干嘛那么激动。怎么,现在外网上都炸了,说没想到能在李斯特的线上演唱会看到‘谜巢’的一日复活,都被吓到了。”

    “这个乐队真有那么厉害?”她不敢相信,“今天请他们过来,后续要深度合作?”

    当然很厉害了。

    许欣心没说话,在心里默默点了点头。

    李斯特在所有人之后进来。他搁下两架立麦,先调空置着的麦,而后着手整理自己那一架。

    做完这些,他折身走到底,一下扯开厚重的花呢窗帘。刺目雪光倏然照亮昏暗蒙尘的老房间,天上摇曳一层柔和粉彩,地平线茫茫杳无人烟。

    “这个客厅是,”极夜、冰雪和老屋的怪异搭配提醒到了许欣心,她微颤着声,“……是‘谜巢’主唱,在冰岛的家。”

    纬度靠北极圈,荒野里的一幢小房子。“谜巢”的乐队成员们喜欢这里,常在这里团练。

    但他们的主唱车祸去世后,这支正在巅峰期的乐队解散。这间屋子也就宣告废弃,再没有人来了。

    “难怪都疯了。”小号手感叹一声,“这可是真正的重磅合作……”

    时钟指到八点,火炉边,一丝血色拂过主音吉他手死白的脸。

    伴着一串清凌凌的旋律,李斯特的声音不轻不重响起,穿过遥远电流,传递到每个人耳边。

    “今年,我很幸运得到一个机会,能够帮助几位新朋友完成一桩过去的约会。”

    “也所以,他们伸出援手,让我有这份幸运,在遥远的冰火之国与你们相会。”

    他取了麦,走至乐队几人身旁,好让镜头介绍他们。

    “召集‘谜巢’的朋友们回到这间客厅并不容易。但每一个人,当他们听到可以再一次和朋友合奏时,他们克服一切困难,回到这个温暖的客厅。”

    “所以,我想说的是。”

    踱回到麦架后方,李斯特沉吟片刻。

    “时间不会等待。”

    “如果有话想说,不要犹豫。”

    “如果有想见的人,那就飞奔着去见面。”

    “如果有爱着的人,那么不要浪费一分一秒,抓住生命中的每一天,尽情去爱吧。”

    蛊惑的话语落下,直播间里数十万条弹幕疯狂刷过。小号手蹦起来喊破了音:“哥!哥你太帅了!!!”

    昼夜不歇往前倾着,目不转睛注视着投影幕布,奏鸣曲的眼底泛起些微泪光。

    李斯特唇角带笑,定定注视屏幕外的她们。

    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

    许欣心收回视线,悄悄垂落了眉眼。

    “第一首歌。”

    “一封跨越时间和空间的。”

    “「地月来信」。”

    吉他solo收尾,所有乐器轰然加入合唱。无人歌唱,挂壁音响中却沉沉漾出一道黯淡烟嗓。

    兼容了飘渺与粗粝两种矛盾特质,有如火成岩上灼过轻雪,一把极具辨识度的声线。

    据说十几岁时听的歌,会影响人的一生,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谜巢于许欣心,就是那样的存在。

    上初中后她住校,第一次是在朋友的耳机里听到他们的歌。从没听过那样的音乐,她着了迷,一发不可收拾。

    每个月节衣缩食,克扣本就不多的零花钱出来攒钱买专辑。

    拿最好看的本子抄写歌词,反复推敲每一个字眼,直到每一首都倒背如流。

    数着日子跑到书店,拜托老板留下有他们的音乐杂志。

    被作业、考试和母亲的眼泪压得喘不上气的学生时代,那是她能想起来的,最快乐的记忆。

    从音乐杂志里,她知道了主唱独居在这一间雪地上孤零零的小屋子。从这些画着奇特妆容的古怪乐队开始,她头一回真切地懂得了,世界很大,离经叛道的人很多,不是必须都得和旁人一样才叫作正常。

    以为时过境迁,没有太大的印象了。但那道声线重新回响在耳边,她就又想起了教学楼通往食堂那条灰扑扑的路,黄昏下晚自习前短暂的片刻小憩,音乐声里一圈圈绕不到头的操场。

    李斯特的声音在四个小节后启唱,倏然拉她回到眼前当下。

    AI技术复原的沙哑声轨与他年轻的音色交错,两道旋律彼此呼应。

    曾被林嵩诟病为“太挤了”的那一首双声道Demo曲,被李斯特拿来做成了一首和故人的二重唱。

    是凌日环行里,跨越生死和时间的通信。是她最喜欢的乐队的一日复活,是她推开窗,望见昨日逝去的晚霞。

    新曲首唱后是开盒环节。管理在所有评论举荐的歌曲中抽取十二首,拟作今晚的曲目清单。

    再来是抽取幸运观众,参与共唱互动。

    女生们激动着打开手机,每一环节都全情参与。无奈运气糟糕,全员铩羽。

    但连续失利无损于她们的热情,跟着屏幕上其他小窗中的粉丝一起歌唱挥手,那感觉就像融入一片辉光灿烂的海洋,每个人都熠熠发光。

    唱完最后一曲,主视窗中推进来一只蛋糕。画里画外关灯点起蜡烛,人们闭眼默念,一口气吹灭摇曳火光。

    许欣心也跟着许下一个心愿。

    二十五岁,生日快乐。

    愿你不要总想着将快乐送给别人。

    愿你多一点点属于自己的快乐。

    “生日快乐!!!”

    女生们的欢声笑语中,灯光大亮。蛋糕被切成小块,分到每个人的手中。

    许欣心取过叉子,挖一块蛋糕送入口中。

    蛋糕胚体香甜松软,如云如蜜,她却尝出一口苦涩的味道。

    用完晚餐,店铺打烊,女生们走入一个没有酒精却陶然微醺的夜。

    “能粉上哥太幸福了。”有人轻声呢喃,“每一次都超出预期,都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他是真的很爱音乐。”这话一出,立刻有很多人随声附和。

    “这么年轻,又有天赋和能力去达成目标,我好羡慕啊。”

    “想不出什么人可以配得上我哥。”聊得嗨了,话题逐渐滑向不切实际。

    “我反正是想不出来。”另一个即答。

    “哥这个人,”又一个女孩信誓旦旦,“我做梦都只敢站在台下看,觉得要给他配一个白月光级别的完美女神,那才叫实际。”

    “你们还记得上次那个营销号的爆料吗?”有人忧心忡忡,“说什么堂妹变嫂子,还说圈里人都知道,奇奇怪怪的。”

    “我人脉说是工作人员,保护素人所以没多说。”

    “就为了给他找条新闻,硬编的感觉。”

    “可是那也……你们什么时候见过我哥和女生走得近?”

    谈及这个话题,气氛微妙地变得有些焦虑。纠缠几句,几个人不约而同收了声。女孩们并肩,安静地走了一段路。

    许欣心是沉寂之中最沉寂的那个。走出小巷的路上,她一句话没有讲。

    “别想这些了。”昼夜不歇轻松打破僵局,“哥对身边的人好也不是一天两天,都知道的。”

    “那也最好别是,”奏鸣曲斩钉截铁,“我肯定受不了。”

    昼夜不歇笑笑:“那你们说,如果哥私联你们,你们怎么办?”

    小号手想都不想:“先爽了再说!”

    她的话惹来一片哄笑。

    夜色融融,分开幢幢人影。在路口她们道别,说下次再出来一起玩。

    许欣心回到家,打开电脑看了眼自己打好包分装好的音频,不觉就没了送礼物的心情。

    朱眺是对的,这份礼物盛情过甚,若说只是还礼,其实太夸张了。

    她喜欢的人,像海面浮光。星星点点透至海底,照亮无数人的前路。

    昨天以前,她以为自己只是海中的一滴水。昨天以后,她没办法再骗过自己。

    她不该去粉丝会,也不想再和她们坐在一起,听她们说自己怎样喜欢上李斯特,怎样追逐他,他又是怎样地陪伴她们,走过人生中一段黯淡无光的旅程。

    她也很反感自己。为什么嫉妒,为什么期待舞台上的目光只注视她。为什么缺席了他最辛苦的两年,以至于讨论到那段传奇的时期时,她甚至插不上话。

    编织那么多谎言,无非都为了遮掩一个真相。

    她动心了,她问心有愧。

    是个背叛者,背叛了一直将她温柔接纳的,这一团混沌的海。

    可她也从未想过要从海中割离,去做一尾鲜血淋漓攀岸的鱼。

    她天生就缺乏离群的勇气,否则也不至随波逐流至今。

    思绪纠缠,她将自己埋进臂弯,昏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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