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似风飙,鸣鞭出渭桥。

    谢知禾乘着她的朱雀,骑马飞奔出了这座繁华热闹的小城。

    马蹄踩过古道落花残瓣,不做一丝眷留。

    九韶一直在她身边,他看着谢知禾骑着马恣意潇洒的模样,问道:“骑马有这么开心吗?”

    “当然,我之前从未感受过风是如此畅快。”谢知禾的眼里闪着光,看着远方,“这比坐轿子可松快多了。”

    风吹起她高高扬起的马尾,此刻的谢知禾就像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你知道吗?九韶,在京城做小姐的日子很无聊,要遵循这个或那个,要端庄大方要温柔贤惠,人生最最重要的事就是嫁个好人,嫁了人以后呢,就要早点生个儿子,学习勤俭持家学习侍奉公婆,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绝望了,一眼就能望到头,从宅院里出生又要老死在那四四方方的宅院,但是骑马的话就不一样了,你永远不知道前方有着怎样的景色。”谢知禾继续说道:“我喜欢这样的景色,我之前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山川河海是这么壮阔昂扬,如果可以,我想做个浪迹天涯的人。”

    “……”九韶听了这话有些沉默,因为他知道阿禾的愿望是不太可能实现了。

    因为这天下,不会一直太平下去的。

    “九韶,你不高兴吗?你以后想做什么呢?”

    “我?”九韶摇了摇头,“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

    ——我也从不觉得这世界很美好,这世界明明还有那么多丑恶的、该死的人。肮脏的角落、被抛弃的孤儿、痛苦的哀鸣……上位者高高在上斟满美酒,随便往地毯上一洒就是无数穷苦的人数百十年的血泪。

    “你就是个贱骨头。”

    不止一次,他听过这话。是啊,他就是个贱骨头,他可不就是贱到骨子了吗?为了生存他可以摇尾乞怜,可以苟颜欢笑。可是,那些欺负过他的人,他都要一一报复回来。他要把那些上位者的脑袋都踩在泥里,要让他们像狗一样拴在树桩上,他要折断这些人的脊骨,要让他们的尊严远远低过当年的他。

    这世界对九韶而言就是一笔笔算不完的债,他活着最大的目的就是把所有人都给踩在脚下,让这些人对他奴颜屈膝,毕恭毕敬。

    可是,在遇见谢知禾以后。

    九韶发现,这世界好像是有色彩的,不止血腥和暴力,也不止于权谋和算计。好像也有花香、流水、山川、蓝天和白云,就连风都没有那么冷厉……对于谢知禾来说,或许最向往的地方在远方,可对于九韶来说,世间最美的色彩都在阿禾的眼眸里了,那里是他对于这个世界所有的向往。

    二人骑马疾驰到了一个较为空旷的草原,在这个草原的正中间有一棵大树。

    “就这里吧。”谢知禾停下了马,拿起手中的弓箭,拉开弓将箭放上去。

    此刻,箭在弦上。

    阳光汇聚在箭头,她坐在马上。

    此刻谢知禾眼里只有她手中的箭,她能感觉体内积蓄的能量已经蓄势待发了。

    于是,她射了出去。

    但方向与目标偏离得甚远。

    “所谓射箭,背要直,身要挺,眼睛不要盯着箭头,也要看着目标,就比如,你的目标是中间的那棵大树。”九韶点拨提醒道。

    谢知禾又拉开了弓,这次她挺起了背,利落地又发出一箭,结果依旧与目标相差很远。

    但她没灰心,谢知禾下了马,再次拉开了弓弦。

    九韶也下马,“两脚要分开。”

    “还有,这个手臂不能弯。”说着,九韶从背后帮谢知禾调整。

    “对,就是这样。”九韶比谢知禾高很多,靠近谢知禾时偶然撇就瞥见了那马尾扫下的那雪白的脖颈,他很快移开了目光。

    少女的脖子很纤细优雅,平常都被墨色如瀑的长发所覆盖着,今天扎起马尾来,那块洁白如高山雪的脖颈就这么暴露在一只狐狸眼皮子底下。

    狐狸很想露出自己的獠牙,可又不得不学着克制,于是,狐狸自己给自己戴上了一个名为“爱”的镣铐。

    因为爱,所以珍重,所以卑微,所以克制。

    喜欢是占有,而爱是一种成全,让他开始渐渐忘了原本的目的。

    他看着一心只在目标方向上的谢知禾。

    她端正着身姿,目视前方,拿着弓箭的样子虽不是很标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认真专注的样子总是那么吸引着人呢?

    不,其实阿禾的每一种样子都很吸引人。

    不知道为什么,在没遇到谢知禾之前,他觉得这世间是黑暗无趣的,在遇到谢知禾之后,他开始有点喜欢这个世界了。

    谢知禾再次将箭射了出去,还是没能射到树干上。

    箭以一种弧线的方式插在了地上。

    “很好,起码这次方向是对的,没有偏离。”九韶鼓励道。

    可是谢知禾却道:“九韶,为什么感觉你最近对我变温柔了呢?”

    “是吗?好像并没有啊。”九韶把着扇子。

    “有的,之前我骑马的时候,你嫌弃我不会骑马,就把我丢在原地,自己骑马跑了。”

    “有吗?”九韶皱着眉头,内心很是自责,愧疚都写在脸上,“我以前竟这么对过你?”

    谢知禾点点头,“有的,不过那次我之后我学会了骑马。所以,九韶,你能不能不要对我那么温柔。不然我可能会降低对自己的要求,很容易松懈的,还是以一种严苛的方式教导我吧。”

    “最严苛的方式?”狐狸埋头思索着,他好像无法对阿禾严苛起来。

    “你就想着我是你的手下,射箭的水平连棵树都射不中,你会怎么说?”

    “我没这么废物的手下。”九韶脱口而出。

    “……”谢知禾感觉自尊心受到了打击。

    好吧……不愧是九韶,说话就是扎心。

    “其实你刚才的问题,在于力度不够,所以射不远。你的手臂还是直不起来,你看,我刚帮你调整完的姿势,为什么手臂又弯了?罚你就这样举着弓举半个时辰。”九韶说完之后,看见谢知禾有些受到打击了,于是又换了一种温和的语气,“是不是刚才话说的有点重?”

    “没有没有。”谢知禾摇头,“就这么说就对了,连棵树都射不中,我的确是没有什么天分,那就要更加努力才是。”

    “手要举起来。”九韶帮谢知禾调整了姿势。

    过了一会儿,九韶看见谢知禾的手都举着抖了起来,但是依然不肯放下。

    秋日的阳光仍然刺眼,站在太阳底下的谢知禾眼睛都快被汗水遮挡住了。

    “其实,你可以不用这么辛苦。”九韶看着还在苦苦坚持的谢知禾说道,“学射箭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我想学。”谢知禾很坚定。

    “为什么想学?”

    “我也说不清楚,可能因为我骨子里比较叛逆吧。”

    “叛逆?”九韶看着谢知禾,勾起嘴角忽然笑了,“你可不像什么叛逆的人啊。”

    “是的,我从前是谢府宅院里最温顺听话的一个,从来不敢闯什么祸。可是后来,我才发现越是温顺越是容易受欺负,我不想做一只温顺的、待宰的羔羊。我想拿起所有我能拿的起来的武器,即使别人都把我看成一只羔羊,但我会用手里的武器告诉他们,我谢知禾不是什么好惹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不是什么好惹的,阿禾,你比我想的有趣多了。”

    “其实呢,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说来听听。”

    “那就是,我想证明一件事,我想证明,女子也是可以拉开弓射箭的。”

    “所以呢?你希望那些后宅院的女人们也学习射箭吗?这对她们来说并没——”

    “不,我的意思是,女子可以不必困在宅院里。”

    “可是在大盛这样的国家,女子很难在外谋生吧,即使她们有本事,会拉弓射箭也不会被派去上战场的。阿禾,你能走出宅院,是因为你是个例外。”

    “不,我不是什么例外。”谢知禾接着道:“我还有很多很优秀的朋友们,她们会作诗会造图也会打仗。”

    “盛国有这般的女子吗?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当然有!历史上一直存在着很多很优秀的女性,只是她们的光芒总是被刻意掩盖,但是被掩盖,不代表她们不存在。”

    “比如呢?”狐狸把玩着扇子的手指停了下来。

    “比如谢道韫。”

    “这我知道,未若柳絮因风起。《世说新语》有所记载,左将军王凝之妻也。”九韶的目光自信有从容。

    “你只知她曾说过‘未若柳絮因风起’,又可知她也曾说过‘事在关门,何必关族,必其如此,宁先见杀’这番话。”

    “倒是不曾听闻。”

    “她四十岁时,丈夫只顾着求神拜佛,是她自己领兵杀出的血路。这位文有咏絮才,武有巾帼志的奇女子,史书介绍她时,却用‘即公大兄无奕女,左将军王凝之妻也’来介绍,你不觉得有些荒唐了吗?若谢道韫是男子的话,会说他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吗?只会说他的丰功伟绩吧。”

    “……是我孤陋寡闻了。”九韶眸光黯淡,把玩着的扇子穗自然垂在下面,没有半点生机。

    阿禾啊,我说的例外是只对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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