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过后,客人少了很多。

    阳光穿过茶肆的竹帘映入室内,在地板上划了条阴阳线。

    老妇人从暗处走到阳光下,亲自给他们新添了壶茶,“这是本店的好茶,名叫毛尖,看两位是个有缘人,所以免费赠送。”

    “老夫人何必如此客气。”谢知禾笑笑。

    老妇人看着谢知禾,眼里多了几分慈祥,“看两位气质不是个俗人,自该尝尝本店的好茶。”

    “真的是这样吗?”九韶不是个好哄骗的,他把玩着扇子问道。

    老妇人看见妮子正去往后厨方向去了,于是压低了声音:“其实也是为了答谢姑娘对妮子的赏银。”

    “小姑娘确实是可爱机灵。”谢知禾夸赞道,“不知您与这个小姑娘是何关系,奶奶还是外婆?”

    “都不是。”老夫人摇摇头,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极了门口的木兰树的纹络,淡淡的又自带种岁月的芬芳。

    "我啊,就是个孤寡老太婆,丈夫死的早又留下一屁股债,所以就开了一间茶肆立身赚钱,前年就已经把债还完了。今年就碰到这么个小姑娘,说要在我这儿干活,我不要,她便赖在这里,帮我做事,久了便也有些感情了,于是就收下了。”

    “那您也是个有善心的人。”谢知禾道。

    “唉,也是这小女孩儿太可怜了,她娘亲也不容易,太可惜了。你们初来乍到,有所不知,妮子的娘亲曾是江州有名的花魁。”倒入杯中的茶水声伴随着老妇人的声音,这个故事就这么娓娓道来。

    ——

    十年前的江州,最有名的烟花柳巷之地便是那醉乡楼了。

    醉乡醉乡,正如它名字一般,让无数游人外客都醉倒在南湘江旁的温柔乡。

    而芍药,便是那醉乡楼里有名的花魁。

    她是被拐卖到那里来的,她的原名叫陈阿满。

    满,是团圆美满的意思。

    可后来,在这里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这个名字了。

    于是,小阿满成了醉乡楼里含苞欲放、供人采摘挑逗的小芍药。

    小芍药在无数个瑞脑消金兽亦或者是无数个被嬷嬷鞭子抽打的夜晚渐渐长大了,她的身段越来越窈窕,眼神也越来越勾人、撩人心弦,一曲水袖歌舞便教人断肠。

    小芍药成了醉乡楼里有名的芍药姑娘。

    但她总想着出去,她想出了这栋楼,可是怎么样才能出去呢?

    她给自己攒了好多好多嫁妆,幻想着有个能带她出去的男人。

    那个男人不必英俊潇洒或者家财万贯,只要忠厚老实对她好就行。

    芍药这么想着,所以,她看中了一个跟所有人都格格不入的粗壮汉子,他被人推搡着进来,高高的汉子竟然会这么脸红,想来是个忠厚老实人。

    可是,这种“忠厚老实”人怎么会娶她这样的风尘女子呢?

    所以,她使了计,骗了他,也骗了自己。

    她说她是忠贞之女,不肯服侍那些花花公子,经常被嬷嬷用鞭子抽打。

    汉子动了恻隐之心,她趁机向他展露着自己的伤疤,月光下女子的身体娇柔凝脂,那几道红色的鞭痕更惹得人心疼。

    她说自己的身体只为他展示。

    那一晚,这个高高的糙汉子第一次尝试到了什么是温柔乡,可是对她来说却是数不清的夜晚交织在一起的痛苦与麻木,像张密不透风的网一样把她困死在里面。

    窗前烛火微晃,可是她看不见光。

    第二天,汉子又来找她。

    她欲擒故纵拒绝了他,故作高傲又不失娇羞道:“奴家卖艺不卖身,昨晚只是个意外。”

    只卖艺不卖身?他惊喜着面孔,赞扬着她,说她果真与其他那些自甘下贱的人不同。

    呵呵,自甘下贱?她在心里轻轻鄙夷了自己,也笑了这世道。

    自甘下贱,呵。若不是生存,谁又愿意自甘下贱,是她愿意贱的吗?

    正月十八那天,这个汉子用八抬大轿娶她进门,楼里的姐妹纷纷羡慕极了,觉得或许自己以后也能遇见个有情郎。

    而那天,也是她这一生,最风光的第一天。

    只有楼里的阿嬷静静看着那东逝的江水,心里感慨道:“来这里的男人又有几个会是真的忠厚老实呢?”

    痴情穷汉子攒钱娶醉香楼花魁的事情传遍了整个江州。

    这件事被改编成了无数个爱情话本。

    徐中在他们眼中成了个救风尘的大英雄,而芍药……也仅仅就是芍药而已,幸运的那个被救走的青楼姑娘。

    话本里原本该是两个主人公,可是芍药却没有自己的名字。

    在别人眼里她的名字不重要,所以,她也就渐渐轻视了自己的名字。

    “不,我不叫芍药,我叫阿满!陈阿满!”这是阿满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的怒吼,即使被嬷嬷拿盐水抽打着仍然不肯屈服着低头改口。

    “奴家芍药,欢迎公子下次再来啊。”芍药勾着男人的腰带,一副小妖精模样。

    “什么芍药?我现在是徐中的妻子,可是良家妇女,可与这么你们这种烟花柳巷的轻佻女子不同。”举着菜篮的徐家妇不屑地看着她昔日的姐妹们。

    三年过后,她仍无所出,因为在青楼的那些日子里伤了身体,本来就很难怀孕。

    徐中开始嫌弃她。

    他开始嫌弃她这黄脸婆模样,嫌弃她那长着老茧的手,一点都不似那青楼弹琴女子般那样,根根都如玉葱般纤细。

    可是明明三年前,她十根手指也是纤细如玉葱般啊,她的手也是弹琴的啊。

    她为了他,洗衣做饭,生了冻疮和老茧。

    可他却嫌弃她,容颜不再……

    她怎么都想不到,她做青楼女子时最羡慕那些良家妇女那般可以活得有尊严。可当真的成为良家少妇了,却又开始埋怨,丈夫的心只在那些青楼女子上。

    她求他别去,可他开始殴打她:“你是不是忘了,是老子把你从那地方娶回来的,你有什么资格拦老子!”

    她只能哭着默默忍受,一个人独自从天黑熬到天明。原来,逃出那张网后的夜晚也并没有那么好过。

    她好像进了另一张网,铺织这张网的是丈夫的苛责与嫌弃、邻居的闲话和唠叨、还有她自己对自己的埋怨。

    为什么就不能赶紧生个儿子呢?生个儿子就好了,丈夫就会回来了,她也就不用被指指点点了。

    又过了一年,谢天谢地,她终于怀上了。

    她跪谢着菩萨,而丈夫也真的如她所愿,真的回到她身边开始关心她了,虽然那只是那么几句根本毫无用处的“关心”。

    她还是要浆洗做饭,只是心里会好受很多。

    孩子终于出生了,但是,却是个女孩。

    徐中扇了她一巴掌,而她自己也嫌弃自己没用,还想着这是不是她曾经对徐中撒谎的报应。

    那一夜,男的出去寻欢作乐,女的独自在家流着眼泪,在角落里哇哇大哭的娃娃根本无人在意。

    后来,这个娃娃渐渐长大了,可是还没有自己的名字。

    她去找娘,阿娘只会摇晃着跟她说:“你为什么是个女孩?你为什么啊?!!你凭什么要名字,你知不知道,我这么惨都是你害得!”

    她去找爹,阿爹只会把她一脚踹开,“没什么用的女娃子,别来烦我,找你娘去。”

    妮子什么都不懂,她只觉得做个女孩太痛苦了。

    她讨厌父亲的鄙视,她觉得她是有用的。

    可是对于母亲呢?她很愧疚,她也希望能有个弟弟,这样母亲就不会被如此冷待了吧。

    妮子也很绝望,她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快活不下去了。

    可是有那么一天,她注意到了一家茶馆的老妇人。

    老妇人一个人经营着茶肆,虽然很累,但是她看上去满足又快乐。

    “来了,客人您的茶。”老奶奶步伐从容,笑容满面。

    她在一旁的角落里默默观察着。

    有一回被发现了,“小朋友,你在这里做什么,是不是找不到家了啊?”老妇人笑得很慈祥。

    妮子害羞地跑开了,老妇人只觉得莫名其妙。

    之后的很多天,她都会跑过来默默观察着老妇人。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个人的生活,她很羡慕也很渴望。

    “我说你这个妮子啊,天天跑我这里来干什么啊?”老妇人终于忍不住问道。

    小女孩看了看四周,却发现这个老妇人看的就是自己。

    “我说的就是你这个妮子。”老妇人说道,“你要不要进来坐坐。”

    老妇人看着这个小女孩干裂的嘴唇,有些不忍苛责。

    但那个小女孩最后还是没敢进来。

    ——

    “直到后来某天中午,她直接闯进我的店里帮我做活。”老妇人回忆道,“她很少说话,只默默干活,哪怕我说我不给工钱她也还是干着。”

    “一开始傻得很。”老妇人摇摇头,“现在是开朗多了,话也多了。妮子啊,其实很能干,眼睛头很亮,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就是命不太好。”

    “阿婆也是个很好的人。”谢知禾说道,“想来您也是个心软的,是您救了那个孩子。”

    “别这样说,我啊,年纪也大了,有时候身边有这么个小孩陪着也好。”老妇人的话里很满足,“别人都说我和妮子就像亲祖孙一样呢。”

    暖黄的阳光覆盖在她那银白的头发上,慈爱又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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