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嗷、汪、汪汪!”

    乔鸢将视线从一穗穗的海棠花上收回,低头便见一只毛绒的团子,此时正拱着她的裙底,尾巴甩得欢快。

    “是土松!”浮冬惊讶道,“是哪位主子养的?奴婢打听的时候没听谁说起过。而且土松只在乡下见得多,竟然也有人带进宫里养。”

    “我们才入宫几天,有些小事难免会疏忽。先别碰它,等它自己闹腾累了就会走了。”乔鸢安抚道。

    无缘无故的,她懒得替它找主人。

    浮冬听话收回手,眼睛却盯梢土松起来。

    今年宫中下达旨意,择选品貌上佳的良家子以充宫闱。乔鸢不排斥甚至乐意入宫,于是父亲拉着张氏和弟弟,一起走完惺惺作态的过场,然后一顶轿子送她去参选。

    最终被选上了。

    她本来以为是自己这副好皮相入了眼,但是稍加留心,顿时发现事情不简单。

    同批进来的妃嫔出身皆是官宦人家,却是五品以下。她和叶秀女一同得了八品常在的位分,另外两个得的是九品答应。

    乔鸢觉得不差,还怪有意思。

    看来这深宫并不是完全一滩死水,至少底下暗潮翻涌。

    “小主,来人了。”浮冬撩开眼开始留意周围,一下便看到一个跑得有些踉跄的太监。

    福顺今日是得令放土松出来透气,结果它挣开手窜出去,现下还扑在别人的脚下不肯走!

    他借着枝桠的遮挡,顺着裙摆偷偷往上觑了眼。

    裙摆的主人正值好年华,腰身秾纤,着粉黄齐腰襦裙,搭一条豆绿帔帛,浑身俱是春意,恰逢清风拂过,粉白的海棠扑簌跌落至少女的脸颊,令人不舍移眼。

    许是视线定得过久,福顺恍惚间看到她噙着笑回望,差点狠摔个跟头。

    浮冬皱起眉头,语气还算平稳,“我们家小主是新入宫的乔常在。你是哪个宫的?”

    福顺回过神来,惊得脚一软,粗粗扫过芙蓉面上的柳眉杏眸,再不敢多想,直接扑跪在地上,抖声道:“给常在请安。回常在的话,奴才是兽苑的,贱名福顺,一时疏忽让土松跑走扰了常在的兴,奴才向您请罪!”

    这一跪干脆利落,声响结结实实,浮冬听到陡然生些不忍。

    小主位分不高,还好现在新人都未侍寝,但万一被落到最后,肯定会吃那捧高踩低的苦。

    这太监别是过得比她们还差吧?

    土松通人性,知晓谁与它最亲,屁股先带着脑袋转,吧唧坐在福顺手上。

    “起来吧。这狗是你拿来养的吗?”乔鸢趁福顺被土松绊住的片刻,眼眸在他袖口周围转了转。

    福顺摁住土松,乍听如此温柔和煦的语气,仍迟疑几秒,解释道:“....是替主子养的。今天奴才也是得令带它出来的。”

    “嗯。那你快些回去吧,之后小心点。”

    福顺下意识就要投出去的惊诧目光,半道及时收回,埋首恭敬道了谢,溜得很快没了人影。

    乔鸢取下方才落在发顶的花瓣,随手一丢,转身道:“回吧。”

    浮冬跟上去,却也有些疑惑,“小主不多问几句?”

    “我都看出来了,自然不用问。”乔鸢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含笑看向浮冬,一点儿都不骄矜,反而带着点自信,“你觉得在宫里,除了宫妃还有谁能养土松?”

    “是太后和皇上。”浮冬眼睛微瞪。

    乔鸢点点头,道:“我偏向于皇上。”

    太后出自太原王氏,是真正的高门贵女,生下来吃穿用度无不精致,土松又不名贵,连王氏的门槛都碰不到,怎么还会被青睐养着?

    当今天子并非是太后的亲子,其生母只是太后宫里的三等宫女,也许曾在儿时向他提起过乡下土狗,让他起了心思养一只。

    浮冬紧接着高兴道:“在宫里四处走了几天,可不算白费功夫了。奴婢知道您入宫来,也不单纯是为了离开乔府。”

    乔鸢父亲是六品京官,祖上世代务农,烧高香才出了个官。原配死后,续娶小官家的女儿,得了个小儿子,之后便顺着老岳家的意思把乔鸢送去抚养。

    乔鸢没有吵闹,顺从大人的意思,去哪住都很乖巧。岁数渐长,她被接回京待嫁,而张氏碍于名声则会带着她学习中馈,出门赴赴宴。

    真正接触了后宅人际交往等琐事后,她才发现原来人人都可以是戏子。

    如今入了宫,这些学来的经验便有机会变成自己的本事。她不惹事,但也不怕事,甚至隐隐期待起以后的日子。

    大概是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心态。

    “不过福顺现在在皇上身边没有站脚的位置。”乔鸢笃定道。

    那太监衣袖都出线也没有过缝补,遛狗也没身好衣裳,可见过得贫苦。不过没关系,只要他能在皇上面前露脸就行了。

    毕竟钓大鱼还得放长线。

    “早晚会见到皇上的。不急。”

    春日的阳光还不灼人,映在红墙上像是覆了层薄纱,她们沿着宫墙往秋棠轩走去,花瓣落满砖地,又因受了重力便汁水肆流,显得糜烂又颓艳。

    二人很快回到秋棠轩。

    见到乔鸢,青岚迎了上来,递过湿巾,“小主今日有收获吗?”

    “有。”乔鸢擦了擦脸,薄汗一擦全身都舒畅了,“遇到一只狗。朱英呢?让他准备午膳吧。”

    乔鸢是常在,按照宫规可得两个宫女和一个太监伺候。浮冬是她带进宫的,占去一个名额,青岚性格稳重,朱英有机灵儿劲,是入宫后分到的,主仆四人如今磨合得不错。

    “朱英估摸着时辰,早早去拿膳,现下应该快回来。这个、狗是?”青岚问道。

    浮冬憋不住话,欲开口却被打断。

    “小主!贵妃娘娘那边派人过来了!”是朱英回来了。

    乔鸢放下湿巾,手心手背在上面拍了两下,才问道:“免礼,放下说话吧。人回去了吗?”

    朱英赶紧放下食盒,小心翼翼道:“小主料事如神,来的是贵妃娘娘身边的丹玉,只留下句话‘明天记得来承乾宫请安,贵妃娘娘脾性大,见不惯有人迟到’便走了。”

    “小主,这贵妃好大的架势,派人丢下一句话就走了,满就差把刀架在脖子上。”浮冬第一个撇着嘴道。

    青岚扯了扯她,示意她说话不要太过放肆,小心祸从口出。

    乔鸢倒是无所谓,浮冬性子是活泼些,但也仅限于在愿意亲近的人面前如此,之前在乔府的时候,她就是个锯嘴葫芦。不过青岚对浮冬的好意,她是不会打回去的。

    “她是什么身份?建威大将军孙乾兴的嫡孙女,父兄武职都不低,就是对上太后也不怵,我们也别和她较真,等着看她和王氏呛上那就好玩了。”乔鸢心情丝毫不受影响,甚至闭上眼亲自打开食盒的盖子。

    “王氏”在后宫中指的是皇后和太后这对姑侄,虽然她心思并未全部用在安慰上,但浮冬就是显而易见地畅快起来,甚至配合着她在打开食盒的瞬间“哇”了一声。

    青岚和朱英也跟着被逗笑。

    乔鸢做主将自己吃不完的膳食分了分,将丹玉带来的郁闷搅散后,入了内室准备午睡。

    浮冬进去帮着铺开被褥,就跟在乔鸢后面踱圈消食,走了几圈终于忍不住问道:“小主,那明天就是去贵妃那儿请安了?”

    “再等等看。”乔鸢还是不急,朝她眨眨眼,“放心,你家小主心里有打算。”

    “好吧。”浮冬看她不像是哄人才作罢,“那奴婢先下去了。”

    “嗯,你们也歇会儿。”

    春日不热不冷,偶有凉风徐徐吹过,乔鸢上塌后困意如山倒,昏昏睡了过去。

    等她有意识之后,突然发现自己正站在田间土路上,不远处是几家农舍,土狗见到生人吠个不停,有一两只跑到院门,恶狠狠地盯视她,狗嘴半开半阖,淌下几滴涎水。

    乔鸢看到自己的手变成孩童般大小,立马了悟,这是梦到了儿时的事情。

    是因为早上见到那只土松的缘故?

    “吼!汪汪!”那几只土狗也不知道是谁先动,遽然就冲了出来。

    梦中的小乔鸢本能地撒开腿跑,喘息不止。

    外祖是当地富绅,舅舅们都没分家,虽然吃喝不愁,但再好的东西也禁不起这么多人分。待乔父捎回来的京城物产都被分干净后,其他人就起了坏心。

    这天表兄表姐撇下仆从,表面上是亲自领着她出去玩,一派和睦之象,下一刻就各自私分麦芽糖,将她丢在路旁。

    反正乡里最大那个屋舍就是外祖家,总不会找不到回家的路的。

    没承想落单的她就被恶狗盯紧追了好一段路。田里有瞅见的大人只是哂笑一声便继续忙碌劳作。

    前夜才下过雨,路上半湿,力竭的她腿一软,脸朝下,滚撞入一滩腥臭的软泥中,后面追着的土狗呼哧凑上前,耳边是几只狗头哈出的热气,烫得她骨头发麻。

    “小主!醒醒!”

    乔鸢惊醒,迷蒙睁开眼,这时才发现自己的额间和后背都出了汗。

    青岚递了清茶过去,浮冬则替她擦汗,担忧道:“小主是做噩梦了吗?睡得也比平时多了半个时辰。”

    “无事,可能是午膳吃多了,我缓缓就好。”乔鸢挥挥手,神情惺忪,不欲多说。

    青岚和浮冬面面相觑,关心了几句,放下一盏清茶才犹豫离开。

    室内重新恢复安静,乔鸢慵懒地靠在床边,颊边被汗润湿的青丝黏连几条,面颊红扑扑的,小窗轻开,送来和缓的风,连带着她的思绪回到了梦中。

    那时因乡下土路不平,她跑得很是狼狈,但她犹记得奔跑时的风,裹挟略微水汽,扑啸着往脸上来,远处的鸟欢快地叽喳着,越跑心跳得越快,轰隆得比雷雨来得更大。

    躁鸣声中她的血液极速流转,脑袋逐渐发胀,却第一次体会到与京城讲究规矩礼节不同的自由。就连跌到泥里摔成泥人,被土狗们围着刨地,她也没觉得惧怕。

    她甚至觉得那些狗嘴里喷出的骚酸热气都那么令人发痒。痒得她颤栗的同时,还在想,要是她也有一只如此听话,护主,全身心甘愿只有她最重要的狗就好了。

    燥热散去,乔鸢逐渐回过神,站起身伏到窗边,闭眼感受微风拂面。绯红从她的两颊褪去,只余淡粉残余,脸蛋如剥壳鸡蛋般俏嫩。

    她歪着头,目光未落到实处,就暗自下定——还是得往上爬,爬得高一点,到那时候想要什么样的狗、养多久都可以。

    入了夜,气温凉下来,乔鸢披着薄衫在小院子里抬头望天,盘算起后宫局势。

    “乔常在在吗?”一道冷傲的女声插入。

    乔鸢回头看向她,一张容长脸,没印象,从服制上来看也不是哪位主子的近侍。她的态度不见轻慢,轻步上前回道:“我就是。”

    宫女利落行礼,而后道:“明日十五,常在记得先去永寿宫请安。”

    语毕又是一礼,不等回话便走了。

    朱英离得近,听到声响过来只来得及看到宫女的背影;青岚和浮冬稍后一步,等听完描述,脸色和朱英一样俱是忿忿。

    “就欺负我们没靠山呗!和太后一比,贵妃娘娘都显得有礼多了,好歹派的是个二等宫女,也不像火烧屁股似地走了。”浮冬皱了皱鼻头不悦道,“奴婢这会儿明白您说得再等等看是什么意思了,太后这是不愿落了下风。可是两个都不好惹,小主明早先去哪个宫请安?”

    乔鸢走过去拍了拍浮冬的肩膀,转身面向三人,微扬下颌,像是翘起尾巴的狐狸,道:“为什么我要等她们给我选择?她们两个,我一个都不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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