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武十三年间,三月十五日戌时。

    大梁朝首都京师实行宵禁。此时太阳落山,按常百姓都已各自归家,闭门不出,而今日的京师此刻却摩肩接踵、人潮涌动。

    街道两旁的树上挂满大红灯彩,照得这黄昏恍如白昼。一男子骑白马走在迎亲队伍之首,其身后乌泱泱全是人,或提啰吹呐,或肩抬杠箱,或手提朱灯,队伍竟是从街头排至街尾。

    道路两旁均列有守卫,将围观的京师百姓拦在迎亲路外。

    “这姜祝两家的联姻,可办得是红妆十里,风光无限。”有人发出感叹。

    “这新娘可是那位姜家大小姐,姜颂?”人群中有人向旁人询问。

    “正是。上郡姜氏那可是天下名门,定居于京师的姜家则属姜氏直系血脉,其家主姜严不仅官至从三品,更是娶了当朝天子的亲妹妹永宁长公主,和皇族攀上了关系。”

    “这姜颂,正是姜严与永宁长公主独女。”

    “我曾于诗会上见过这姜大小姐。”一名年轻男子与同行之人说道。身旁之人无意听见后,皆面露好奇,纷纷问道:“你曾见过这新娘?如何?”

    见众人均围着自己,年轻男子不禁面露傲色,继续说道:“这姜大小姐绝对算得上京师一大美人。当时诗会,姜大小姐身着一袭素净白衣立于亭中,削肩细腰,气质如兰,举止娴雅,令小生见之忘俗。”

    “且这姜大小姐身为女子,吟诗作赋却是不输那些世家公子,其文词绮丽,词旨益新,于那诗会上一举夺魁,艳煞旁人。”

    众人听着,皆是啧啧称奇。

    “这新郎又是什么来头?”有人又问。

    “新郎名祝余,是祝家长公子。这祝家虽不如姜家,却也是京师一大氏族。家主祝诚益官居正四品,也是朝廷有头有脸的人物。”

    “祝公子也是位翩翩君子,于弱冠之年即中进士,轰动一时,可谓前途无量啊。”

    “姜祝两家交好甚久,子女又是郎才女貌,如今联姻也算一段佳话。”

    ...

    屋外热闹喧嚷,大婚主人公之一的姜颂此时正端坐于圆镜前。

    镜中的她面容白皙,朱唇轻点,黛眉微染。身着一袭大红嫁衣,衬得她肤白如雪。三千青丝高盘,头戴凤冠,两边垂泻着金步摇,珍贵珠宝细密的镶嵌其上,尽显华贵。

    今日姜颂大婚。

    姜颂与新郎祝余二人年少相识,青梅竹马,由先帝赐婚,也算一段金玉良缘。

    窗外天色已近黄昏,吉辰已到。

    姜颂的父亲母亲皆在大堂接待宾客,姜颂和自己的贴身侍女彩苓则在里屋等候。

    院外逐渐热闹起来,想是迎亲队伍已到。

    彩苓为姜颂盖上红罩纱,扶着她于床边坐下。

    姜家府邸规模宏大,招待宾客的大堂与姜颂所处的内室有较长一段距离。姜松五感敏锐,倒也听得一片纷闹嘈杂。

    正听着,姜颂忽觉异样。

    这嚷闹里,竟似夹杂了刀剑相撞声。姜颂皱眉,听得更加仔细。

    确是刀剑相交之声。

    “彩苓,你听见了吗?”姜颂心中不安。

    彩苓回道:“小姐暂且等候,由我去看看。”

    姜颂在原处等着。

    两炷香燃尽,彩苓仍未归来。

    姜颂虽在意那大婚礼仪,但事出有因,还是决定亲自出门查看到底发生何事。

    姜颂取下罩纱与繁重金饰,正待出门之际,有人敲响了门。

    “何人?”姜颂出声询问。

    来人却并不言语,只是不住地敲门,声声紧切。

    不是彩苓。

    姜颂紧张起来,右手抚上腰间,取下父亲赠予自己的贴身匕首,缓缓靠近房门。

    似是见无人回应,那人不再敲门。

    门外恢复安静。

    姜颂静静立于门后,手中紧紧攥着匕首,小心注意着门外响动,丝毫不敢懈怠。

    冷汗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正当姜颂将要放松之际,“吱呀”一声,门被突然推开!

    姜颂来不及思考,握紧匕首当即向来人刺去。

    刀剑携风,那人反应迅速,向后一仰躲开刀锋后利落伸手扣住姜颂手腕。

    姜颂只觉手中一麻,匕首已然滑落。

    紧接着他抓住姜颂的手用力一扯,姜颂被一下甩在门上。

    背后传来“嘭”的一声巨响,姜颂眼前金星点点,再次回神时,她已被人抵在门上,掐住脖颈动弹不得。

    此人身手极好,远超自己,姜颂心生慌乱。那冰凉的食指却是不时摩挲着姜颂颈上肌肤,停在那温热跳动之处,激得她不住颤栗。

    屋内照明灯芯被风吹灭,漆黑一片。姜颂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正注视着自己,如猛兽盯着猎物。

    那人俯身凑近,熟悉的雪松香霎时将姜颂包裹。他停在姜颂耳边,轻声道:“姜小姐?”

    声线清润,如往日般温柔。

    “祝余?”姜颂听出来人的声音。

    听到自己的名字,祝余放开了对姜颂的桎梏,缓缓后退,开口道:“方才在下误以为是歹人行凶,一时未察。多有得罪,请姜小姐见谅。”

    姜颂且靠于门,冰冷的温度仍似停在颈间,警示着姜颂来者不善。

    月光从窗外洒入房内,祝余半站于阴影里,轮廓凌厉分明。

    姜颂打量着祝余。大婚之日祝余却并未穿喜服,而将长发束起,仅着一身利落玄衣,腰封紧扣,与往日温润打扮大相径庭。

    祝余为何作如此打扮出现在这里?又为何做出方才那番举动?

    姜颂弯腰捡起匕首,余光注意着祝余的一举一动。

    祝余并未阻止。

    姜颂握紧匕首,手心已是汗水淋漓。她缓缓直起身,尽力保持着从容,假意已完全相信他的说辞,沉声回道:“无妨。”

    又问道:“今日你我新婚,祝公子为何如此打扮?”

    借着月光,姜颂看到他薄唇紧抿,眉心微蹙。

    “此事说来话长。”祝余开口,“如今京师已十分危险。在下奉永宁长公主之命送姜小姐离开。”

    听闻此话,姜颂面露疑色。

    离开京师兹事重大,母亲却未曾同自己提起。

    且这祝余今日举止颇为古怪,也不解释大婚为何中止就要带自己离开。

    姜颂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相信祝余。

    祝余未闻姜颂回复,霎时会意,又说道:“此地危险,姜小姐不如先随我离开。在下若有意伤害,何必多此一举。”

    祝余言之有理。

    姜颂将匕首收好,放回腰侧,低头朝着祝余欠身行礼:“谢过祝公子。”

    祝余点头,又道:“婚服惹眼,还请姜小姐换上便服,再寻张面纱。”祝余说得极快,“委屈姜小姐假扮为在下的侍女,一切待出姜家大门后再做打算。”

    姜颂点头,转身于柜中翻找出一件便于行动的素服,很快换上。

    “请随我来。”

    姜颂跟着祝余,向大堂方向走去。

    路上未曾遇及一人,四周安静得诡异。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血腥味,越靠近大堂,血腥味就越明显。

    姜颂双拳紧握,为即将到来的景象忐忑不安。

    终于到了大堂,大堂内的一切让姜颂呼吸一滞。

    堂内一片狼藉。用于招待宾客的桌椅被人掀翻,满地横尸,其中不乏与姜颂相熟之人。地上鲜血刺眼,张结于大堂两旁柱子上的大红喜带与挂于树枝的大红灯笼随风微扬,衬得此景越发瘆人。

    姜颂从未遇见如此场面,霎时全身紧绷,反胃恶心的感觉潮水般涌来。

    许多士卒正于大堂内走动,寻找漏网之鱼。

    “低头。”祝余小声提醒道。

    姜颂低下头,行尸走肉般跟在祝余身后。余光中见有一名士卒正走向自己与祝余,其穿戴异于他人,身份应略高于一般士卒。他停在祝余面前,向祝余抱拳行礼。

    “已经结束了,公子。除了…”他顿了顿,犹豫着开口,“除了姜严独女,我以为公子亲自去了。”

    …姜颂在心中冷笑。

    “嗯。”祝余并未否认,命令道,“带人处理好。”

    “是。”那人再次行礼后便离开。

    姜颂听着二人对话,怒气与恐惧渐渐占据心头。

    祝余与大堂内的杀戮脱不了干系。

    那么自己的父亲母亲是否已遭遇不测?

    姜颂无意识地抚摸腰间匕首,衣袖飘动,引得祝余注意。

    祝余瞥了她一眼,目光略停于姜颂腰间,轻声提醒道:“姜大小姐,请三思。”倒让姜颂听出了几分威胁之意。

    …

    祝余谨慎敏锐,此时与祝余对峙绝非明智之举。

    姜颂缓缓放下腰间的手。

    祝余扯了扯嘴角,不再理会姜颂,转身踱步走向姜家大门。

    姜颂跟上他,分神快速辨认大堂内的尸体。

    有一具女尸穿着姜颂熟悉的衣裙,胸口血迹斑驳,被人用剑穿心而死。

    是彩苓。她睁着眼,目光无神躺倒在地,死不瞑目。

    姜颂的鼻子一酸,她停下脚步,替彩苓合上双目。

    “我会为你和所有在此丧命的姜家人报仇。”

    “让他们,以命抵命。”

    满地横尸不忍直视,姜颂强忍恶心,在一片血红里辨认着尸体。从大堂到正门,短短的一段路变得格外漫长。

    直到离开大堂,姜颂也没有看到自己父亲母亲的尸体。

    这可能是今夜唯一值得庆幸之事。

    祝余或许并未欺骗自己,他的确受母亲之托来带自己离开。

    姜颂心中混乱,魂不守舍地跟着祝余上了马车。

    姜家外围着层层百姓,吵吵嚷嚷。他们本是来凑凑姜家祝家联姻的热闹,沾沾喜庆,不曾想竟发生如此变故。

    “哎哟,姜家这是造了什么孽?”

    “我可见着那领头的是祝家长公子,就是那新郎官!你说这算什么事?”

    “那杀人的可是羽林卫啊!那可是皇帝亲卫!姜家这是惹怒了皇家,被灭门了!“

    “姜家家主姜严不是羽林卫长官吗?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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