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转,又是一年秋。

    梧桐雨后,白云悠悠,雾气在山间缭绕,高耸入云的山峰犹如滔滔江水中的一叶扁舟,漂浮而深邃。

    东庭栖瑕山山顶,两位头戴鎏金银长冠、身着青白墨三色交织广袖宗门服的佩剑修士一立一坐。

    “亘古沦亡后众生皆死,苍茫汪洋退去,现出无边无际的玄色大地,大地诞万物生灵,人族将这片大地取名为苍玄大陆。”

    腰佩青铜短剑的青年男子负手沉吟。

    “数万年后,山川河流滋生灵脉,修行之人可化灵脉为己用,苍玄修真时代来临。所谓‘道非独在我,万物皆有之’,吾辈中人,需对天地众生常怀敬畏之心!”

    “子闻师兄,我受教了。”

    清秀小少年闻言放下冒热气的荷叶鸡,愧疚地双手祷告,“鸡啊鸡啊,我不该因口腹欲害你丧命……啊!师兄你为何又打我?”

    “我是这意思吗?!”

    祁子闻撩起云纹刺绣的衣摆席地而坐,睁眼瞎小师弟没有半分眼力见,连孝敬宗门前辈的规矩都不懂,亏他暗示了这般久!

    “众生众生!我不算众生吗?好物不先拿来孝敬我,你还有对师兄的敬畏之心么?!”

    咆哮声如雷贯耳,程濯缩着脖颈微微后仰,“师兄,可我听闻,踏仙途之人,不都辟谷么?”

    他一个练气初境未脱离凡人五谷,金丹大圆满境的子闻师兄竟也还需食物裹腹么?

    “人各有道,何须拘泥于一种。”

    祁子闻撕扯下滑嫩鸡腿,直言不讳道,“你不必将榆白那家伙的话奉为圭臬,他这人端神仙架子久了,凡食活像能要他的命。”

    程濯手忙脚乱接过师兄扔来的辟谷丹,一粒需三块下品灵石,拜入东庭万剑宗内门不过三个月,他头回接任务历练,自然没有灵石买丹。

    他捧起丹药,嗅到一缕药香,入口并非预想的仙药般甘甜,而是酸涩苦辣诸般滋味直击神魂!

    他面上划过两行清泪,难怪师兄们吞丹时总如临大敌,苍玄怎么会有食物难吃至此啊!

    程濯面如菜色,从乾坤袋摸出块糕点囫囵入口,惊愕地瞪大双眼,“师兄,这……”

    祁子闻抱臂上观,想当年,他也苦受辟谷丹摧残,看程濯这反应,他满意地撕着荷叶鸡,吃得更加欢畅。

    却听程濯激动道,“好吃!真的好吃!”

    祁子闻险些呛住,没听错吧?药嗑傻了?辟谷丹能好吃?!

    程濯一股脑将油纸包裹的糕点全部取出,摊到师兄眼前,“这桂花糕真的好吃!”

    祁子闻:“……”

    桂花糕啊,那没事了。

    睁眼瞎难得开窍,他敷衍地拈起一块色若皎月、上缀金黄桂花的糕点。

    细嚼之下,口感绵密,油香、米香、桂花香层层包裹,甜润清凉,如幽寂月宫盛开一树碎金,长风拂过,遗落人间寺庙遍地馥郁桂子,回味无穷!

    二人风卷残云吃完剩余桂花糕,祁子闻意犹未尽,“哪买来的?”

    “不是买的。”程濯赧然。

    “三个月前七皇子获罪收押,太子查抄东风不夜楼,遣散楼中人,财物充盈国库,楼中专供贵人享的茶点,则发放给王城百姓,当日我囊中羞涩,也去拿了一份。”

    说是拿还委婉了些,当时场面混乱,他挤破头才抢到半包,脖颈与手背都被抓出了血痕,至今还心有余悸。

    “可惜东风不夜楼的肆厨从不示众。”

    祁子闻并未嘲讽他打秋风的行为,而是略表遗憾,现在满东庭的酒楼都声称自家肆厨从东风不夜楼来,这桂花糕属实成了有市无价、想买也买不到的珍品。

    腰间系的青铜铃铛忽然发出串急促颤音,指向栖瑕山东南方黑气浮动的云雾下方。

    祁子闻并指探出神识,铃铛所指小镇中,行人往来、孩童欢笑,一切祥和而平淡。

    他抽出腰间青釭剑掷于地面,“找到佘蚺了,走!”

    “不等榆白师兄他们么?”

    程濯踩上青釭剑身,他们一行本有十人,榆白师兄与子闻师兄为领旗人,其余八人都是宗门新收的内门弟子,佘蚺则是他们此行要除的魔修之一,久寻未果,子闻师兄提出御剑携一人先行探查的建议,他便自告奋勇站了出来。

    “无妨,路上传信便是。”

    祁子闻说完,驱剑疾驰,在云雾缭绕中留下一缕青白剑光。

    ……

    意识回笼前,姜岱玥做了一场冗长的梦。

    梦中她是一柄被封印于苍玄大陆东庭万剑宗剑冢的无主灵剑——孤月剑。

    它过去曾因梵火与诛邪雷生出一魄,又因在春生化髓潭底濯洗千年而滋生灵体,被放置在剑冢中历经近两千年漫长沉眠后终于醒来,只待选中有缘人跨出封印。

    世人都以为生出剑灵的灵剑也忠于与之结契的剑主,殊不知灵剑一旦生出人的意识,便不受制于任何人——更何况是它这样包含祸心的邪剑剑灵。

    梦中很多事她都已然忘却,但还隐约记得那个被孤月剑灵选中的倒霉男修。

    最初它只跟随他斩杀妖兽饮血,再偶尔造梦蛊惑他坠入邪道为它所用,奈何那人意志坚定,用一张适合魔修邪道的脸秉守本心不肯动摇,数万次都如一。

    直到他师门惨死的惨死、失踪的失踪那一日。

    在师门覆灭前,他负责整个师门的财政收支,话语权极大,上至大师兄下至小师妹无人不怵。

    但经过孤月剑灵观察,这是有原因的。

    那位大师兄冷峻好战,切磋同移山平海殊无二致;二师姐生来不足,须买入大量药材供她炼药;四师弟厌恶禽类,总将隔壁掌门师叔花大价购进的灵鹤吓得一去不返;小师妹爱刀成痴,靠赊账买来的上品锻刀材料最后还由师门填补……

    出乎孤月剑灵意料,一个因受师门拖累而常年入不敷出的冤大头,竟会甘愿为同门情谊坠入邪道,以消耗全部生命为代价,去对抗所谓的天道既定命途,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这场梦境在一支紫玉长箭穿透男修胸膛之时戛然而止,姜岱玥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一片黑暗中。

    感受到胸腔中从未有过的暖意,她捂住那颗疑似跳动的心脏,以石作心逆天而行的代价,想必就是这一双盲眼罢。

    姜岱玥伸手摸索四周一圈,总算想起身在何方,她刚欲抬手推开上方棺盖,指尖触到金属质拇指粗的三棱柱状物时忽然一顿。

    这是什么?

    她向旁边探去,又碰到几个同等材质的柱状物,她发现这些柱状物的摆放颇有规律。

    瑶光、开阳、玉衡、天权、天机、天玄、天枢……姜岱玥略一思索,就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北斗七星图来。

    东庭民间有吉祥增福、安魂之效的七星钉?

    姜岱玥:“……”

    难怪她不能视物,谁把这幅棺椁用镇钉封死了?严丝合缝,手法倒是不错,以至她产生眼盲的错觉。

    她并指聚力,指尖凝起微弱的浅紫色灵火,此刻若有炼器师或医修在场,定会对她拿天赋灵火来照明的行为表示扼腕叹息。

    因为普通练气境修士只能燃起状同烛火的照明之火,而这种包裹灵气的异色火焰,则是对炼器炼丹大有增益的天赋灵火。

    姜岱玥对此一无所知,但她通过照明,有了一个新的发现。

    封棺之人约莫是个出于好心的修士,还特意为棺椁画下了一个双向阻隔的小法阵,好让“尸身”不至受虫蚁噬咬,也防止“尸身”腐烂生蛆后气味扩散。

    这种小法阵的解法说简单也简单,连毫无修为傍身的普通人也能解,只需从外卸下七根镇钉即可,但问题也出在这里,她身在棺中,并不符合从外取出的条件。

    她又尝试放出灵力破棺,灵力在触碰上棺木的瞬间骤然反弹,尽数归还自身——这种情况只能说明画阵人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

    练气初境的姜岱玥别无他法,只得重新闭上双眼,开始梳理前事。

    ……

    自从那日被劫雷劈中面颊引气入体后,出于某种冥冥中的感应,姜岱玥明确感知到这副躯壳已接近灵力承受的极限——也就是世人常说的死亡。

    她七岁前的记忆浑沌而模糊,听养父严叔说,捡到她的那日下着茫茫大雪,他本意是不忍看她曝尸荒野,谁知这连呼吸都没有的小丫头第二日就诈尸醒来,吓得他险些一脚从山崖跌落。

    严叔带她一路走南闯北,历经多年求医才知她看似与常人无异,但其实生来缺一颗心脏,约莫活不过十七岁的冬夜。

    她听后淡然一笑,倒是严叔当场痛骂“庸医”,拎着竹帚将其扫地出门。

    晚间他伶仃大醉,“小月牙,你一定长命百岁……”

    “不对,不对,我糊涂了……苍玄有仙缘的凡人何等多,等我们小月牙引气入体踏仙途,千年!万年!万万年都不会死!”

    她生活的小镇曾发生过一件奇闻。

    镇中李氏寿材铺老板李纵还是书院先生时,门下有两位儒生岁试后被录为生员,返镇谢师途中遇山匪,秀才林荀侥幸逃脱,而另一位秀才裴珺则当场被杀,李纵自责不已,从此改做寿材生意。

    一年后林荀科试中举宴请宾客,有人声称在寿材铺看到了已故的裴珺,林荀当即怒斥此人失心疯胡言乱语。

    谁料这时门口传来一声轻笑,一人身着缥碧色儒巾长衫,闲庭信步而来——正是林荀亲口认证死于山匪刀下的裴珺。

    他摇举桌上无人喝的酒杯,“问林兄安,裴某来迟,自罚一杯如何?”

    据举人宴在场宾客说,林荀畏罪自戕了,触柱而亡。

    原来他二人本都能生还,但举人名额稀少,林荀年近三十,裴珺不及弱冠学问就已凌驾他之上,恐慌、妒恨一时占据头脑,他鬼使神差伸手一推,滚下山坡的裴珺就吸引了山匪注意,林荀不敢再看,迅速奔逃出山林。

    原来“死于刀下”的裴珺并未故去,而是被前去敛尸的李纵发现他看似了无生机,实则一息尚存,只是额前遭遇重击昏迷不醒,好在他最终醒来,让真相大白于天,犯错之人也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严叔事后拍着脑门恍然大悟,“奇也怪哉,一年前裴珺那小子简直死状凄惨,居然还有一息尚存,我这眼力愈发差了……”

    ——姜岱玥幼时识文断字后,在李纵门下学过几篇文章,与这几人也算熟识。

    姜岱玥心知有异,严叔年少时做过猎户,眼力百步穿杨,只栽过捡她那一回。

    要么裴珺也是无心之人,要么就是先生用了某种不为人知的方法让他起死回生。

    难怪她前去吊唁时先生言语搪塞,不肯让她靠近。

    后来她也见过几次裴珺,他依旧是往日环佩兰草的谦谦君子,不过姜岱玥还是嗅出了他身上萦绕的那股不同寻常又略显熟悉的气息。

    直到引气入体当日周身灵力流转,她才知道原来那是尸身鬼煞之气、魔息、还有……陨天瑛碎片混杂而成的气息。

    陨天瑛,那是什么?

    姜岱玥并不知道陨天瑛是何物,只觉得那似乎是自己从前遗失的重要之物,若能寻回此物,她活不过十七的寿数或许还有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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