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乱石焦木,层层骸骨累成通天巨塔,它如同支起鸿蒙天地的创生之柱,在混沌中崔嵬桀起,既恢诡谲怪,也无端肃穆。

    姜岱玥视线顺着塔身的浮雕缓缓上移,最后攀到塌陷的残缺塔顶,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里理应浮起一颗五色明珠。

    这想法产生后,她开始不受控地向塔边挪去,只是甫一迈出步伐,就有人温声将她拦了下来,“回去吧。”

    她的身量平视寻常男子绰绰有余,此刻却只能看见来人半截袖袍,紧接着,姜岱玥听到自己喉中断断续续传出的冰冷童声。

    “望天雾,盛世倾颓,此界将塌,为何还不飞升?”

    从未听过的名字,姜岱玥默念几声,这或许又是一场极尽真实的梦境,上次是孤月剑灵,这女童又是什么人?

    “鲸落而万物生,我不飞升,人间才能有一线生机啊。”

    望天雾叹了口气,摊手露出躺在掌心的额饰,“今日是你生辰,我本想送你一支紫月荷,遍寻不到,只得用顽石刻一弯残月,可还算入眼?”

    说是顽石,分明是色泽莹润均匀的紫玉髓,姜岱玥虽然只在先生的寿材铺造过几幅棺椁,却也能估出一个不菲的价格。

    但女童的目光毫无波动,只停顿片刻复又看回塔顶,“我承载、你的意志,我去镇塔,人间还有一万年。”

    “绝对不可以!”望天雾声调陡然拔高,“你只是一个小姑娘,不该替我承担这些罪责。”

    “三千小世界,此界、终将崩塌。”女童并不赞同他的说法,“你飞升,我镇塔,这是我们生而就有的……职责。”

    “不,不是这样的,职责本是囚枷,非钥不能启,你未曾感受过一切美好与痛楚,并不需要为人间做什么——”

    或许是为了验证女童的说法,姜岱玥忽然感受到一股极大的拖拽力,而眼前景象也开始如流沙般极速淡去。

    “好了,其实我已有救世之法——”

    “放心吧,终有一日,你会亲眼见证人间灵脉复苏,凡人亦可通天,那将是一个真正属于修真者的时代——”

    梦中断壁残垣与现世湖光山色不断交叠,姜岱玥眼前最后一幕,是面容模糊的望天雾俯身为女童理好额饰。

    她并不知道在那一刻,男子的目光如有实质地穿透虚妄,朝她离去的方向,缓缓绽放出一抹笑容。

    “再会,阿玥。”

    青白剑意直逼棺椁,姜岱玥神魂深处突然闪过一声凄厉鹰鸣,她猛然坐起,朝那位提剑就来劈棺的金丹剑修道,“仙长且慢!”

    蓄力被贸然打断,祁子闻脚下一个踉跄,左脚绊右脚,直挺挺将青石地面砸出个坑来。

    飞溅的碎石不偏不倚落在一旁昏睡的程濯嘴中,他砸吧两声,睁眼呸呸吐掉。

    刚醒来就见到师兄五体投地,程濯一时连对女魃的畏惧都忽略了,只顾着摆手惶恐道,“不必行此大礼啊师兄!!”

    二愣子真会挑时候醒,顾忌外人在场,祁子闻忍住动手揍人的冲动,一溜烟站起身。

    再看那女子面颊虽骇人,嗓音却很清润,举手投足彬彬有礼,还有双温和的褐紫色笑眼,确实是活人模样。

    “二位仙长。”

    姜岱玥垂眼掠过棺木上零星的剑气划痕与雷电灼痕,货物折损,售价至少折去五成。

    “我叫阿玥,住在镇上东南角折桂巷,昔日曾得先生半师恩,奉先生之托,待仙门来人,送他魂归故里。”

    说着,她摸出块修士常备的溯影石,注入灵力,“此石回光溯影,二位请看。”

    ……

    “我这块异石能作为媒介为修士在幽冥界求得转世之机?的确是真的,只是代价太惨重而已。”

    溯影石中烛影横斜,皓发苍颜的古稀老翁盘坐暗室,他佝偻干瘦,布满老茧的粗糙手中正托着块算不得规整的透色晶石。

    “阿玥,你生而无心,即使引气入体,也始终没有紫府来供养灵核,躯体承载的灵力已近极限,我这先生不称职,这么多天才舍得将这以石作心的法子教给你。”

    他每说一句便咳一声,把异石递向侍立一旁的姜岱玥时,嘶哑嗓音犹如被来回勒扯的生锈陨铁链,让人不免对他生出些倘若顷刻撒手尘寰的疑虑与忧心来。

    “生造紫府的方法我已传于你,你寿数原本还剩下一年,但以此石作心,你将五感全封形同死尸,直至炼化方可醒来,此法凶险,你想好再接。”

    “先生您常言生何欢死何惧,我亦如此,若此法败北,我尸身不朽,也算因祸得福;如若功成,异石彻底炼化,再不存世间,我亦无需忌惮他人剖尸夺宝。”

    见她接过,横刀惨淡一笑。

    “旁人都说刀剑易得器修难成,我年少时心高气盛立下死誓,说我半路出家做器修又如何?我姓李名纵,将来必以横刀之名让师门扬名立万,纵马横刀也要不枉一腔意气。”

    “可惜……后来却是失了本心,仅因魔族血脉便断绝与容璟百年师徒缘份,又强留他神魂封入凡尸去往凡人轮回,害他今世身死后恢复记忆,修成不化骨魔躯。”

    “为人弟子,我言而无信,愧对师门,为人师长,我刚愎自负,不辨是非,为正道修士,我淬炼魔尸,罪无可恕。”

    屋外长风呜呜咽咽吼着,突然砰地推开窗牖,打眼瞧去,院中的那株槐树融入沉沉墨色中——天已完全暗了。

    “飓风起,黄发垂髫皆成霜。”

    李纵咳声渐止,“我死后仙门若来人,便押我骨灰回九幽山那间北斗高悬的冬雪牢吧,生于斯铭于斯,也算有始有终了。”

    “谨遵先生遗志。”

    祁子闻御剑带程濯赶往九幽山时,抱着骨灰坛的程濯问出了一个令他意外的问题。

    “师兄,如果有一天我被人挖心,能像阿玥姑娘般有十七年寿数,或者学她以石作心么?”

    好端端咒自己干什么?祁子闻语气高深莫测,“世间多奇人,无心可活不足为奇,但若是你……”

    程濯果然振奋,“但若是我?”

    他残忍打断师弟的幻想,“师兄便只能为你敛尸了。”

    程濯:“……”

    不过……祁子闻敛眉,不化骨魔躯练成的消息竟然迟了极北魔域一年才得知!

    天道暨定的邪魔之首既已现世,天命之人也自当现身,此事还需禀告道君。

    ……

    院落内一片狼藉,因先前阅览过记录修士常用法诀的书册,又兼之凝火顺利的经验,姜岱玥并指起势。

    没成想水未聚成,木盆中却响得噼里啪啦,她遮住被骤亮刺痛的双眼,突然觉得这景象神似上元节才有幸一观的火树银花。

    不过便宜没好货,假药道士白送的杂书果然信不得,不如老实打井水。

    上下洒扫完,浅白缟衣已被泥尘浸成土色,她退出院落进到铺面,扯下位于横梁中段的一条白幡。

    再回后院,槐树下现出个极不起眼的地窖来,姜岱玥靠近时,无形的凛风骤然散去。

    她原以为先生用仅剩灵力掩盖的地窖中或许累积有各类炼器灵材,谁知还真极为简朴地留下一只木匣与些许杂物。

    木匣中只放着三件遗物。

    第一件是开物图册,姜岱玥翻开扉页,是先生为她留的字:此书只为炼器开蒙,大道三千,君慎择之。

    第二件是先生说日后如遇良才可赠的炼器密谱,第三件则是要归还给容璟的青缨玉笔。

    将书册与玉笔一并收好,姜岱玥在杂物旁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离开寿材铺前,她又看了一眼那块开裂后也没被换掉的槐木牌匾。

    人无千岁,莫问长生。

    这是她当年听闻裴珺死讯特意刻下的箴言,犹记先生收到牌匾时,言语中还有些苦中作乐的调侃意味。

    “你这丫头自己都没几年好活,反来规劝我?行,我铺面的牌匾就挂这个。”

    平阳镇东南角折桂巷。

    天蒙蒙亮,鸡鸣声起,姜岱玥叩响身前院门,三长一短,这是她当日离开前与夜娆柯定好的暗号。

    院中并未有鞋履倾轧声传来,她驻足一刻钟后,突然朝一旁十尺高的青石矮墙走去。

    她仔细分辨出一块生有裂纹的石砖,将其抽出握在手中,抬脚踩着空隙轻巧翻过石墙,又不着痕迹地将砖块重新塞入。

    其实这本是夜娆柯的疏忽,但对方每每见她此举都横眉竖眼,“谁准你拆老娘亲手砌的墙?”

    姜岱玥环视一周,院中布局大体未变,但明显有了许多与往日不同之处。

    原本琳琅满目的园圃杂草丛生,圃边稀稀拉拉的芦草篱笆被疏密有致的竹编篱笆替代,上面还攀满了临风摇曳的牵牛花。

    姜岱玥记得自己托付鹰锁匣当日,对方还捂着胸口佯装受伤。

    “替你看顾这匣子一年?阿玥,你太让我失望了!凭你我的情谊,我少说也要在这儿等你三年!”

    夜娆柯在这方面出奇严谨,绝不允许杂草抢夺土壤养分这类情况发生,是三年期满离开平阳镇了?

    园圃旁圈养的红腹锦鸡与杂毛兔也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摆放在浅水缸边缘的缁衣草龟龟壳。

    自进入院中起,姜岱玥就有种被窥探的不适感,那视线不带感情,充满居高临下地审视意味,居然是来自这东西。

    她俯身狐疑地端详龟壳,它仅有手掌大小,与口径半丈宽的石缸尤为不搭,而且龟壳通常只做占卜用,为何要用水养?

    还未想出个所以然,姜岱玥右耳微动,转头看向院门——只见一根细小桐杆沿着缝隙伸进来,它利落向前一推再一撬,轻易打开内扣的松垮门闩。

    来人是个白面书生,他兴高采烈仰头抱着一大捆书本,跨过门槛时还险些踩到衣角,连走十来步稳住身形后,这才注意到院中有人。

    他与姜岱玥面面相觑片刻,突然惊恐地扔掉怀中书本,“鬼——啊!”

    但此人只顾拔腿朝院外跑,全然不注重脚下,被及膝的门槛绊个正着,脑袋咣当磕在半掩的院门上,脖颈一歪便失了动静。

    出棺不过半日就吓倒两人,还真是心情复杂,姜岱玥摇摇头,上前试探鼻息后,将昏厥的书生拖回院中。

    之前纳凉歇脚用的草棚还在,她给夜娆柯编制的藤椅却不见影踪,东厨斜侧倒是有架稍显陈旧的板车。

    板车上铺着厚厚一层麦杆,姜岱玥闻到了上面隐约残留的清浅麦香,由于车轴年久失修,推动回草棚时还发出阵令人牙酸的刺耳响动。

    旭日将升,晚间寒气还未散尽,她这一活动,躲在暗处的蚊蚋纷纷巡着热源拢在二人附近,特别是刚被她挪上车的书生头脸处。

    不过还没等把攀上书生侧颊的蚊蚋拂走,她就注意到本应昏厥的对方脖颈上竟然冒出了一些细小的鸡皮疙瘩。

    ——这人是装晕,若非蚊蝇干扰,几乎天衣无缝,这就有点意思了。

    她也不戳穿,转头去捡四散在院中的书册。

    那些书册封面乍看都是囊括广泛的经史子集,可当不知从何而来的邪风将一本《人皇本纪》的内容坦露在她眼皮下时,她的表情突然增添了几分难尽的意味。

    原来这不是那本记载东庭大昭王朝太祖皇帝苏六奇开国史的史书,而是本用簪花小楷后缀粉饰过的桃色话本。

    全称是《人皇本纪之长恨无垠》。

    讲述已成人皇的苏六奇为见早逝妻子魂魄、多年来苦求仙缘而不得、苦寻长生而无门、最后含恨而终的痴情故事。

    当然其中大量篇幅还是以桃色为主,详尽描写了苏六奇与各类替身妃嫔之间的云雨巫山场景。

    她随手又挑起几本书册,细看了一遍书名里不起眼的小楷后缀。

    《本草图经之相思难医》?

    《宅吉凶论之艳女画皮》?

    某种角度来说,能将这些话本收集到一起的人,也算是个天纵奇才了。

章节目录

师妹她不是剑灵?不信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此春去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此春去并收藏师妹她不是剑灵?不信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