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庭大多城池都取名自旧时池苑,滦州郡章台也不例外。

    很难说是先有柳荫再有县城,还是因为章台柳这样闻名遐迩的曲牌,这里才种满飘摇的绿丝绦。

    但现在,传闻中繁盛的杨柳城章台,只剩下凋尽的枝叶与枯黄的树干。

    姜岱玥记得养父严叔提过,约莫三十年前,大昭新皇德宏帝即位之初,曾组织过一次大规模迁徙。

    清空几座戍边的城池,将百姓驱往更靠近王城的东庭腹地。

    章台,也为其中之一。

    这座城看起来已废弃有些年头了,按时间算,与幻境外现世章台该有的景象倒是一致。

    三十六苦雨阵第二重,竟能真实到这种地步。

    还是说现世才是她做的一场梦,之前那些梦中化蝶所遇华胥,都不过是蝴蝶了无痕的遐思 ?

    好在三人入城时,长风翩然吹破云烟幕布,灰白天际蓦地透出澄澈清碧的色彩。

    城门楼下两列荒疏苦柳,经清风微送,也褪去衰败,摇曳起蓬蓬的新翠嫩枝。

    当幻境因他们到来而鲜活,姜岱玥心中豁然贯通,管它真真假假,秉守本心便是。

    至少此刻,她还是她。

    日渐西斜,晚春时序。

    沿主道步入东南街市,人潮熙来攘往,各色商贩叫卖声一片,炙鸡铺炭火噼里啪啦,糕饼店蒸笼水汽氤氲……

    馄饨摊人流最多,三五成群围坐一桌,馄饨皮薄如纸,高汤里滚一遭,油亮亮,热腾腾。

    再配壶农家自饮的冬酿酒,暖酒烹肴,晚春的些微料峭寒意霎如过眼云烟,不可谓不快哉。

    酒饱饭足,几位拿着竹著敲敲打打的少年人倏地唱起歌,没两声就被巡街的城吏轰走。

    少年们也不在意,勾肩搭背接着唱,你一言我一语,凑成完整的一支歌。

    “青青一树伤心色,曾入几人离恨中,为近都门多送别,长条折尽减春风。”

    ——啪嗒

    深衣短褂仆从打扮的清俊小少年洒了怀中糕饼,神色大震。

    有人醉眼迷离辩出他,“你不是那个……那个孟长宇的书童阿竹吗?上回诗会大放异彩后,我怎再未见过你?你的脸……”

    阿竹十三四岁年纪,右颊刻着一道痂痕未褪的奴印,家奴黔面通常刺在耳后颈间,留于脸颊显然是刻意折辱,那人啐了一声。

    “这个纨绔不学无术也便罢了,怎的还如此阴损恶毒!”

    阿竹置若罔闻,“这支《青门柳》,是谁谱的曲?”

    “两相宜的伶人桃仙,不过她……喂你干什么去!阿竹?阿竹?!”

    话未说完眼前人就没了踪迹,那人徒劳唤了几句,索性作罢。

    身侧另一位少年晃晃悠悠。

    “宁浔,孟长宇逼死桃仙,你跑到孟家家奴面前唱什么《青台柳》?非亲非故的,他还能昏了头替桃仙报仇不成?”

    宁浔眸色沉沉,再无一丝微醺。

    “万一呢,不然人活一世,死了无人惦念,未免也太过可惜。”

    险些被宁浔装醉骗过,徐渺渺连声啧啧,“心眼比莲藕还多,我猜阵眼是他。”

    徐晏道,“三百下品灵石,我赌不是。”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徐渺渺果断拒绝,“没钱,不赌。但是为什么?”

    “实心呆瓜,往那儿看。”徐晏扬起下巴点向快要失去踪影的某位剑灵虚影,“还不跟上?”

    好一个亘古剑灵,随时弃剑主于不顾,那他与孤月剑结契意义何在?

    半晌,徐渺渺崩溃道,“……不要再拐弯抹角给我起外号了啊啊啊!”

    跟随尘烟一样惶惶然的阿竹在长街东绕西绕,姜岱玥发现去掉黔面,此人竟与她昔日邻里兼同窗的裴珺少年时相貌有些接近。

    细细想来,之前那道颇为耳熟、较记忆更冷、更不通人情的冷淡男声,不正出自她找先生赐陨天瑛当日自称极北魔域三皇子容璟的裴大哥?

    莫非三十六苦雨阵的阵眼,都是封印容璟神魂那具凡尸的前世今生?

    东庭长生寺小沙弥明灯,历千年轮回成为这一世与裴珺样貌相近的阿竹。

    眼下还不知具体年份,或许再经几世轮回,他便是她熟知的那个裴珺了。

    两千年前,明灯以欺君之罪入宫求桓懿帝回心转意,而裴大哥当年死于山匪刀下,再次醒来已是恢复神魂记忆的魔修容璟。

    阿竹的结局注定惨烈。

    可若容璟单单只是作为魔尊之子、横刀之徒的容璟,那这些裴珺前生经历又作何解释?

    越忘不了越看不明了。

    有人嘴上强调凡人裴珺已死,但就像是两根盘恒草木的藤蔓,彼此缠绕到最后,早已分不清谁是谁。

    ……

    夜阑河坐落于章台城西,每逢夜幕悬垂时亮起通明灯火,游船画舫的棹楫划过水面,磷磷暗青波纹便漾开潋滟的流光。

    岸边一列鳞次栉比的亭台水榭歌楼酒肆中,两相宜不是资历最久的乐坊,却是今日风头最盛的一间。

    宁为乱世拾遗女,不作他人梁下燕。

    就在昨日,两相宜的行首伶人桃仙拒为太守府公子孟长宇奏乐,以一曲前人写的诗文《青台柳》作绝唱,毅然抱琴投入夜阑河。

    死前还言,“我乃滦州前太守上官晃长孙上官婕,外祖一生清正,系今太守罗沐秋与京华孟氏构陷而死,我虽为乐妓,但犹知廉耻,绝不与尔等孟贼为伍!”

    大昭律法规定,凡季月之冬,各地郡县须派人前往京华寻户部核对地方户帖及军饷开销。

    提交账目须覆郡县官印才可生效,但各方账目又须与户部簿册记录在案的账目吻合,有出入则打回地方重做。

    戍边郡县与京华相距甚远,劳心劳力倒为其次,逾期报账却是重责。

    长此以往,各方对账官员入京除携带报备账本外,亦会另备提前盖章的账册若干。

    上官婕字字泣血,控诉京华孟氏孟惇在朝官拜司徒,觊觎朝堂拨向戍边郡县的巨额军饷。

    下派入赘孟氏的户部小吏罗沐秋自各地游说,供奉司徒千金即可将此事揭过。

    最终戍边十二城,唯滦州郡章台城报于朝堂,太守上官晃与对账官员上下徇私,蔑视皇权公然空印。

    朝堂震怒,重赏司徒孟惇,提拔罗沐秋为章台新任太守。

    涉案官员则尽数斩首抄家,念其家眷无辜,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女世世为娼,男代代为奴。

    这场空印案发生在大昭年号由天守改元德宏之前,姜岱玥印象不深,记忆也有些混淆。

    阿竹赶到两相宜时,夜阑河浮囊的女尸将将打捞上岸,一华冠艳服、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正指颐气使朝着教坊使大骂晦气。

    “要不是少爷我心善,非把这污蔑孟氏的贱女大卸八块不可,拉下去找地儿埋了!”

    回首瞥见来人,孟长宇停了问责,轻蔑扫视一番面若死灰的短褂奴仆。

    “想通啦?想通就爬过来认错,你说你作诗也无妨,身负奴籍,偏还要做考学的春秋大梦,乖乖当个奴才,少爷还能亏待你不成?”

    噗通爬到孟长宇脚边,阿竹细细揩去地面黄花梨木台基染上的水渍,“奴……不该偷学策论,奴知错。”

    孟长宇笑将起来,“好狗。”

    只是苍茫暮色里,姜岱玥看见免冠跪伏的阿竹嘴唇嗫嚅,分明说的是——“长姐。”

    ……

    大昭德宏元年,出震继离,东庭割三郡十二县于南国,滦州太守罗沐秋右迁京都,就任户部左侍郎,举家北上。

    白驹过隙,三载一晃而过。

    冬至日万里飞雪,一队浩荡车马入主京华城远郊猎场,随戎装征衣的新皇引弓射杀哨鹿赐血,一年一度的冬狩正式拉开帷幕。

    姜岱玥也断定了这场幻境发生的时间,而且倘使按裴珺现世未曾身死的年纪来算,上一世的阿竹已然时日无多。

    彼时孟长宇正值及冠,一袭猩红袍灿似流火,为逐一头皮毛油光水滑的香獐,扬鞭打马疾驰而过,意气风发穿梭于山林草野。

    弩箭一发即中,他拍拍手,留意到不知何时身侧嘈杂渐渐隐去,只余一黔面小厮策马亦步亦趋随行其后。

    他扬眉,“骑术不错嘛。”

    风雪模糊前路,阿竹翻身下马拾起猎物,“少爷,此地山势险峻,还是快些归营吧。”

    “甩开那些累赘自然事出有因,你当我不知我娘差人教了你骑术?听人说栖暇山山崖有株流光雪莲,你等我折了,连夜出猎场回府送我娘去。”

    阿竹愕然,“您……不亲自给夫人么?”

    “算了吧,文不成武不就,她若见了我,三两句又要动怒。”

    掩去眸中落寞,孟长宇猛地挥鞭抽向座下躁动的高大枣红马,“同你说这些干什么?少废话,跟上!”

    悬崖陡壁之下果然开着株花萼淡绿如翡的奇珍。

    孟长宇卸了弓弩摘下套马索,一头捆住崖壁的虬曲苍松,一头缠在腰际,抓紧绳索缓缓贴着山壁悬空而下。

    因是背阴,积雪在崖壁结成坚冰,好在他一步一凿,有惊无险在雪莲旁落了脚。

    刚要采摘,冰渍岩缝微微颤动两下,突然钻出条嘶嘶吐气的银环蛇。

    阿竹忙将弓弩对准毒物七寸,到底射艺不精,几箭下去才将目标钉穿。

    白中映碧的华美奇花触手可及,电光石火间,忽地一阵剧痛,稳而狠的一箭锋芒刺透右手掌骨。

    血溅满壁,孟长宇怒不可遏瞪向还在搭箭的阿竹,“蠢货!看清楚!毒物已经死了!”

    “世间仅有一株流光雪莲,在北冥昆仑,少爷,我给过你机会,可你不信我。”

    阿竹神色晦暗,唯独眼中杀意如有实质,他瞳孔骤缩,只觉心头涌起巨大荒谬,“所以呢?就为这个要杀我?”

    “当然不是,是为我长姐上官婕。”

    见他面上茫然,阿竹补充,“两相宜投河的伶人桃仙,你、罗沐秋、孟惇、你们孟家欠她一条命,也欠当年空印案枉死的官员一条命。”

    听到此处,孟长宇面上的错愕淡去,甚至并未露出太过讶异的神情,而是突然冷笑一声。

    “阿竹,当年你三九寒天沿街乞讨昏死过去,是谁捡了你?是我娘!我爹查过你,知道你是上官家丢失的幼子上官杼,念你前事尽数忘记,这才不作追究,在我娘央求下更是连奴籍都替你抹去……”

    他大抵从未受过重伤,故而全身都在因为疼痛而不停痉挛。

    “是,我是在你脸上刻了奴印,可若非如此,怎能断掉你一心考学脱离孟家的心?除去这点,我有哪点对不住你?留在孟家不好么?!”

    轻飘飘将折辱一笔带过,他重重喘了几口气,又道,“现在因为上官婕空口无凭的污蔑,你就要忘掉恩情,替她、替上官家报仇?”

    “原来我的身世从不是秘密……”居高临下看向紧拽绳索挣扎的华冠少年,上官杼掀起自嘲一笑,“不是无凭无据,少爷,我就是人证啊。”

    “长久以来我耳畔都有很多哭声,老翁絮絮叨叨教我认一幅前人诗文,妇人和着瑶琴咿咿呀呀的哼唱,少女嚼穿龈血反复呼告的活下去,可闭上眼,却只是一片混沌的刀光与血光。”

    “《青门柳》广而流传的那一日我才知道,这么多年她一直都在看着我,看着我无数次途径夜阑河,看着我对仇人卑躬屈膝,还要对着仇人之子称一声奴婢,直到再也承受不住自择溺毙。”

    “法不责众,一人违律是他做错,可当一群人违反户律,只能说明规则本就该推陈出新,滦州郡本不必死那么多人……”

    崖边荒草霜雪凝结,戚戚然摇曳风中,一滴融雪坠入沉渊,上官杼又听见了女子垂泪砸碎潺潺流水的声音。

    “其实那句犹知廉耻,她是说给我听的,她要我记住女娼男奴的屈辱,也记住枉死的所有人,上官婕,从来都是那个行峻端方、眼不著砂的长姐。”

    他闭了闭眼,终于下定决心扳动弩机,“上官家的仇,只能从你开始,少爷,对不住,我没有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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