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春中学扎在杏春街上,春杏街通达,东西走到头各连接着一所大学。

    晚六点放学,高中生熙熙攘攘,成群结队将整条街占领。

    他们喧闹,却是喜了商贩,一身散不尽的青春躁热,俏皮话逗得烤冷面的阿姨也喜气洋洋。

    简一独身一人走出校南门,往东,从林荫道挤出来,十字口处右拐,迈进一条小巷。

    巷子路约三四米宽,两道店铺无非干些、纹身、美甲生意。这些离高中生的需求远,人也少,多是路过。

    巷子口的音响有简一半人高,3D环绕播放劲舞团老歌,还分左右声道,震得她眉心直跳。

    她索性找个离音响远的墙角蹲下,掏出手机,长按开机。手心出了点手汗,她随便擦在校服衣摆,待开机动画结束,简一等不及戳开微信,软件最上栏中央转着圈,手机信号栏还在加载。

    她抱膝等待信号归位,百无聊赖,仰头看对面纹身店的玻璃门,门四角处积着年久的灰尘,蜘蛛在上面结了网。手机振动两次,她看回手机,除了公众号推文外,没任何弹窗。

    “你听说今儿早上光荣榜旁边贴的八卦没?”一少女路过,和同伴闲散散步唠嗑。

    简一听见少女的同伴回:“听说了,无聊,不知道谁这么闲。不如多写两道题。”

    挑起话茬的女孩附和两声,将话题绕到别处。

    简一望着她俩的走远的背影,起身,掸去衣摆沾上的灰尘,走向对面纹身店。

    临推门,她又犹豫了。纹身店应该不会招高中生兼职。眼睛与“招学徒”的打印纸平视,心里提了口气儿,还是用指节叩响门,走进去打招呼:“你好。”

    屋里一个姐姐,坐在细长圆凳上,目测一米七五以上,紫头发,黑嘴唇,嘴边叼根木棍。她带着皮手套,正在扎一块人造皮。听见敲门声,没抬头:“有预约吗?”

    没得来回复,紫头发的才抬头,这回笑了:“我不接未成年哈。”

    “哦。”简一只点头,转身就要走。她撑开那块脏玻璃,脚都迈出了半只,最后还是扭头问了句:“需要保洁吗?”话说完,那姐姐停下发出“凸凸”声的工具,拿开嘴边的木棍儿,挑起半个眉尾。简一赶紧补充:“我很便宜。”又指指门:“很脏。”

    姐姐瞧了一眼门,是挺脏,上家老板真不咋地。她明天擦擦就成,遂说:“用不着。”

    见姐姐又低下头工作,简一点点头,真推门离开。临了,却听见屋里传来句:“好好学习,保什么洁。”

    走出纹身店,简一问过旁边的水果店还有俩大码女装店,得到的反馈雷同:小姑娘别胡闹,这年纪好好上学。

    巷子尾有个小商超,商超门前有个美羊羊造型的摇摇车。

    简一被拒绝五六遭后,坐在摇摇车前面的台阶上,数路过的雅迪电动车。每积累五辆,她看一眼微信。

    “妈妈,我要坐。”五岁大的小女孩吵着要去摇祖宗十八代。牵着她手的母亲穿着朴实,面上有未褪去的干皮:“妈妈现在要去买菜,等会儿买完了再玩,好不好?”

    简一托腮,心想:买完菜,还得忙着做饭。

    “不要!”小女孩闹,撒娇,“我现在就要玩嘛!妈妈。”

    吵。

    简一撑着膝盖起身,小步下台阶,往出走了没两步,身后传来抑扬顿挫:“爸爸的爸爸叫爷爷……”

    回头,小姑娘妈妈的胳膊搭在那个做工粗糙的羊角上,微微欠身,笑盈盈地望着女儿。小孩笑得露出牙龈,眼被苹果肌挤成一条缝:“妈妈,你和美羊羊一起唱!”

    “妈妈还得买菜,乖乖自己玩儿,有事儿去超市里找张姨啊。”那个母亲落在小女孩额上一吻,头盔都没摘,走向电动车的步伐很快。

    简一错开眼,回过身往前走,想:刚数到四了。那母亲骑着电动车从简一背后跑到面前,一溜烟超过她。简一不放心地转脸看了眼小姑娘,又瞥一眼那扬长而去的电动车。

    这眼,她注意到那个母亲骑的是雅迪。

    五辆了。

    简一重坐回台阶上,听着身后摇摇车的声音,将微信点到联系人的页面,拇指往下拨,停在了备注「方婧雪」上。

    她垂眼,打字:[妈妈,我需要一点钱。]

    太直白,删掉,重打:[妈妈,联系不上爸爸了,他还没有给我这个月的生活费。今天交了资料费,身上一点钱都没了。]

    太卑微,又删掉,再敲:[可以借我200元吗?等联系上爸爸我就……]

    这次没打成一个整句,简一停下手,看向上条消息的发送时间——2014年12月31日。她们已经快一年没联系了。指尖停顿片刻,落在方婧雪的头像上,戳进她的资料卡,页面的概略图里有四张照片。

    简一毫不犹豫,点进朋友圈。看清了那是四张合照,照片里一对夫妻,怀中搂着一男一女,儿子初中大小,女儿才三岁的样子。照片背景是纯木的屏风,装修风格带着书卷气。发表时间是五分钟前,文案是:「我的小确幸。」

    很爽。

    简一感受到心里酥酥麻麻,延展到指尖都发酸,但她觉得很爽。点进她妈的资料卡就知道结果了,主动戳进朋友圈就是为了找虐,亲眼摸清细节,真被虐到了,因为彻底又干脆,所以很爽。

    她给那条朋友圈点了个喜欢。

    “姐姐,这个妈妈是谁。好漂亮。”身后的摇摇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小女孩站在简一身后,声音带着稚气。

    “我妈。”简一按灭手机,转过头答。

    小女孩闻言,煞有其事,小大人似的踱步到简一面前,背起手打量起简一的脸。最后得出结论:“姐姐也漂亮。”

    “那个爸爸是谁,是你的爸爸吗?”

    简一转了转眼珠子,想出个缺德的:“妈妈的丈夫叫什么?”

    小姑娘被考倒,嘴里倒腾着美羊羊的歌谣。

    简一继续,一句一句吐出问话:“妈妈的继夫叫什么?继夫原本的儿子叫什么?妈妈和继夫新生的女儿叫什么?妈妈原本的女儿又叫什么?”

    小姑娘被绕晕了,快急哭了,最后只答:“叫姐姐,都叫姐姐。”

    简一觉得把小孩逗哭特好玩,不过为表歉意,她从书包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抱小女孩上美羊羊,留下句:“多摇会儿就知道了。”

    路灯在这时刻亮起,树的间隙透出暗紫色的天空。

    简一低头摆弄手机,往家走。路口拐个弯,头直接撞到对面人的锁骨上。抬头一看,是白染。

    白染单肩挂着薛凛的浅紫色书包,自己的正红色书包被他扔到墙根靠着。简一看到自己送他的白色小熊挂件的脚沾上一层黑灰。

    她一步也不停,直接绕道而行。白染不吭声,跟在她后边走。

    路过一个书店,简一走进去问书店招不招临时工。白染也走进去,听简一问别人招不招临时工。

    得到否定答案后,简一继续往家走,白染又跟着走了几百米,简一烦了。

    在通往家的最后一段小路口,她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白染,直截了当:“今早上的谣言不是我贴的。”

    白染一天都没理自己,收资料费的时候他都爱答不理的,现在找上来,不是上赶着挨骂么。

    白染不接话茬,只问:“你找兼职干什么?”

    简一看着白染的一头卷毛,莫名想抬腿踹他一脚。最后忍住了。

    她转身就走,白染扯住她手腕:“你想买什么?缺钱找我借就成啊。”

    简一被这句话挽留住,借着白染扯她的力,转个半圈,再站定。她等着白染的下半句话。他在她回家的必经之路蹲人,总该有点盘算。

    “帮我个忙呗?”

    简一听白染说话,左心房觉得自己猜的挺准,右心房觉得他啰嗦,有话不直说。

    ……

    白染三两句把需求说完。

    听完白染需要的“忙”,简一真抬腿了。

    她提膝,目标是白染小腿,站得太靠前,却正好顶到他膝盖上。碰撞间,俩人疼得不分伯仲,同时吸了口冷气。

    “行不行?”白染左手揉着自己右膝盖,还抽出右手撑简一的左肩。

    简一右手揉着自己左膝盖,还得抽出左手拍掉白染的右手:“不帮。”

    说完,简一感觉口袋里的手机一震。霎时,眼里冒出藏不住的期待。她再不想分给白染一个眼神,直起身,一瘸一拐往家那条道走,鞋底踩在石子上,发出摩擦声。

    简东在简一初一时去南方经商,留简一自己在苏市念书,他给简一租了个两居室,虽说房子老破小,但胜在拐角就是大路,热闹也安全。

    他不知道简一初二那年市政规划有变,大路成了断头路,起初只是鲜少人来往。最后干脆封起来,简一只能从另条小道走到头回家。

    这一道,路窄,崎岖,岔口多,还没路灯。全靠着居民楼里微薄的民用灯照明。

    简一便是扛着膝盖痛走在这样一条暗道上。

    她抽出手机,来不及打开手电,直接点进微信,拇指急迫至此,眼睛忽略了绿色图标的右上角并没有红色提醒。

    那个振动是中国联通群发的短信。

    拉黑了中国联通电话号,简一塞回手机,想不起来开灯照明,摸黑往前走。她不想理身后白染喊出的“帮帮我”,但白染嚎个不停。

    她忍无可忍,转过身,丹田运气,大声冲他喊:“滚。”

    旁边楼道的声控灯如海浪接连亮起。之余,还传来一扇铁窗撞向另扇,楼上人开窗看热闹的动静。

    走了十来分钟,简一到家。

    将钥匙拔出门锁,“啪嗒”一声按亮白炽灯。安静,空荡的屋子被照亮。

    简一把书包扔到一边,直奔沙发,瘫躺在上面,脑子里回荡着白染的诉求。

    十分钟前。

    白染:“帮忙演一下你被同学讨厌和孤立了,行吗?”

    简一:“什么?”

    白染:“这样阿凛会开心。”

    想着,简一挪了个方向,背靠沙发坐起来,蜷着腿,看着自己膝盖上的青紫色。她用拇指摁了摁颜色最深的地方,疼得拧眉。

    踢轻了,她想。

    肚子咕咕叫,很饿。怎么会一点钱都不知道留呢?简一咽下口水,反思自己过去的消费习惯。

    简东过去每月及时打钱,够用,准时。有什么意外也能很快联系到他。这次缴费突然,正好到月底,撞一块了,又联系不上简东…

    怎么就不知道存点钱呢,明天的饭都是问题。简一埋怨自己,眼眶塞满清泪。她掰着手指算,自己还有两年半十八岁,十八岁以后他们就没有义务给钱了。

    她得好好规划,攒出上大学的生活费,学费应该可以先贷款,等工作了再还。

    之后,她烧一壶开水,端去卫生间,褪下校服裙,拿清水冲洗膝盖,简单洗漱后,盘腿趴在玻璃茶几上写物理卷。

    老式台灯的暖光打在试卷上,照出一圈黄色的光晕。简一写题很专注,再抬眼已经晚上十一点。对完答案,正确率九成。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很幸福。

    简一心无杂念,只用在试卷最上方写下一个大大的“90”,再在数字下面划两道横线。

    “唯分数论”,挺好。

    躺在床上,简一却失眠了。

    她想到白染,嘴里忍不住骂骂咧咧;又想到薛凛,不愿意承认自己有点羡慕她,不算讨厌她;最后想到风聿止,他今天没来上学,真巧。

    淡粉色的枕套被泪水泅成玫红色。简一把枕头反过来,换个面睡。

    睡吧。简一想。不行的话明早起床把小猪存钱罐给砸烂。

    存钱罐是简一的七岁生日礼物,方婧雪送她的。

    那段日子,方婧雪刚和简东第三次复婚,也是最后一次复婚。半年后,她嫁给了现在的丈夫。简一的抚养权归了简东。

    简一睡着了,梦里全是人民币。

    半夜被饿醒,简一看钟表,时针指着二。

    凌晨两点,她揉揉肚子,躺在枕头上发呆。两分钟后,一个鲤鱼打挺,简一光脚下床,膝盖压着床边的凉拖,趴地上够出床底的箱子,拿手心擦去箱体表面的灰尘,取出那个瓷制的小猪造型。

    不死心,简一抱着那存钱罐坐回床上,再次点进微信,四条未读消息。都是白染发来的。

    00:25

    [微信转账:2000元,备注:不帮也成,你别生气。]

    00:37

    [你要买什么?风聿止生日礼物?]

    00:45

    [别告诉风聿止我找你这事儿。]

    [他会杀了我。]

    简一划出与白染的对话页面,傍晚打给方婧雪的信息还没发出去。“妈妈”二字前,有系统自带的红色小字:[草稿]。

    粉唇被利齿咬得生白,啜泣声绕道,从鼻腔溜出去。睫毛上摔下一滴水珠,不偏不倚,掉进小猪背上的镂空方洞里。

    次日,早七点。

    简一踩上最后一节阶梯,转角,看见白染。她沉气,感觉膝盖又跃跃欲试了。不等简一走到班门口,白染先凑上前,上去就勾肩搭背。

    “按照人设,我们不该说话。”简一侧身,躲过白染的手,冷冷道。

    白染脸上写着迷惑。

    简一往前走,路过八班,最后在七班后门前站定。她停顿片刻,扭头问白染:“没看微信?”

    说完,她不再管他,低头看自己鞋尖儿。前脚刚迈进教室,简一抬头,对上了风聿止的眼。

    风聿止生一双桃花眼,一笑,嘴角一对小梨涡。他长相温润,气质也不乖张,却难得不让人觉得他阴柔,因着面部线条利落,也因为他右眉眉尾被一道浅疤斜插着截断。断眉的凶戾被清冽的气质揉进温柔的长相里,融合得恰好,且独特。

    那日,前门口,薛凛就是在摸风聿止的断眉。

    简一没在风聿止脸上停太久,她抬脚走向自己的位置。路过他时,心里却持着不负责任的期待,手腕都无意识往风聿止桌旁靠近些。

    直到落座,他都没给任何反应。

    另一边。

    白染昨天纠结那句“滚”到半夜,最后等消息等睡着了,今天上学踩着点来的,手机塞包里没看。听了简一的话,他书包都来不及卸,溜到男厕所,开机。

    微信,简一回了他三条消息。

    02:55

    [帮你。]

    03:00

    [微信转账:对方已收款。]

    [算借的,请保密。]

    三秒后,一声嚎叫响彻男厕:“好耶!!!”

章节目录

我要戒掉你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确无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确无并收藏我要戒掉你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