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沉落,余晖短暂。

    青州南阳城十里开外隔河有座山,状似葫芦,故名葫芦山。

    前山住户不过十余户,都是安分守己的平头老百姓,以狩猎采药为生。

    后山山势险峻,与前山隔着一道天堑,仅以一条沿石壁雕凿的凌空栈道相连,素日里少有人踏足。

    展目望去山林染金,涧水幽蓝,时有鸟鸣啾啾,景致倒还不错。满布青苔的阴潮桥面上,有三两孩童席地而坐,完全不担心衣服沾上苔痕泥浆。

    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娃坐在粗石栏杆上方,双足荡于栏外,圆圆的小脸绷着,口中喃喃说着:“李羡因,我拿这株石菖蒲换一只你家小猫生的崽子,如何?”

    “谁不知道你岑恕是惯会出尔反尔的,我又不傻。”李羡因说着脚尖在山石上微点,借着旁边的藤蔓轻捷荡落,将藤蔓末梢挑起的水珠随意一甩,全甩在姓岑的女孩脸颊上。

    将满十三岁的李羡因个子稍矮,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可见标致的五官。她瞧着岑恕胡乱抹去脸上水珠的样子,笑得双眉飞起。

    岑恕顾不得跟她置气,急忙拉过一根藤蔓,蓄力掷出,将李羡因缠绕着拉了回来,扑通一声,人已在桥面上摔了个跟头。

    后边的小孩幸灾乐祸,跟着一拥而上,将李羡因压在身下,岑恕面有得意之色,笑道:“答应我就放开你,否则要你好看!”

    谁知李羡因咬口不答应:“不换!有本事你自己去林子里寻。”她眼一横,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

    岑恕气从心头起,一手扼住她的脖子,怒道:“换不换?”

    李羡因丝毫不搭理。

    岑恕脸色通红,厉声道:“说话!”

    李羡因的脖子被她扼住,呼吸逐渐困难,慢慢的脸也开始涨红,但她小小年纪,性子竟是极倔,愣是一声不吭。

    岑恕愈发恼怒,手上力道渐大,口中一叠声道:“换不换?换不换?换不换?”

    这时其他小孩看着势头不对,都悄悄缩了回去。眼看着一场大祸便无端生出,忽听潭水深处一道人声:“小孩,快快住手。”

    几乎与此同时,碧潭水面冲开数尺高的水花,一条人影跃出,伴着耀目的白光。

    来人横空伸出二指,在岑恕双手上轻弹。岑恕霎时如逢迷药,全身瘫软倒在地上,双手自然而然地松开。

    李羡因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短暂窒息之后的喘息。

    “你是谁?”李羡因扶着栏杆起身,“我从没见过你。”

    众小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桥尽头正站着一个老乞丐,满脸青泥,身无长物。

    只有手中持着的一串黑玉念珠引人注目,十几颗大小一致,光洁剔透的黑玉珠中,偏偏还夹杂着一颗似银又似水晶的圆珠。

    那老乞丐不答,只用目光在这两个小孩身上细细看了看,忍不住便多看了岑恕几眼,心道:“资质极佳,性情却暴戾,可惜可叹。”

    这时恢复神智的岑恕踏前一步,睨了一眼李羡因后又看向那老乞丐,“你是何人?来葫芦山行乞可走错了路。”

    葫芦山上的百姓日子过得清贫,自然没有多余的东西匀给素昧平生的乞丐。

    老乞丐看了她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反问道:“你小小年纪差点害人性命,若非我及时制止,恐怕你就要去蹲牢房了。”

    这句话端端正正扎进了岑恕的心中,她无力反驳,双肩已经垮下。方才自己的确气恼极了,但她从未想过杀人。

    李羡因打量了老乞丐一阵,揉了揉发红的脖子,头也不回的朝家的方向跑去。

    其余孩童眼见天色暗沉,亦道:“岑恕,快天黑了,咱回去吧,别和这古怪的老乞丐多言。”

    夜空中不见月色,只有繁星点点。

    天时已然入秋,山间寒气渐重,李羡因却只着一袭浅青色的夹衣,风吹袍角,冻起一身鸡皮疙瘩。

    甫推开家门,只见下山卖野味的戚四娘已经归家,独自坐在灯下看一本泛黄的书。

    听到有人推门而入,也不抬头看一眼,自顾自地在桌上砚台中加了些清水,慢慢研磨起来,提笔写着批注。

    案边一方红泥小炉,炉上铁壶白气蒸腾,刚刚沸响,啸声尖锐。

    李羡因知道戚四娘在同自己怄气,一面提壶洗茶,一面讨乖卖巧道:“娘,吃茶。”

    戚四娘抬头看向她,嘴角忽地一扯,书册子就跟巴掌似地重重扇在李羡因脸上,饶是她早已有所准备,整个人也被拍得一趔趄,脸上火辣辣地疼。

    李羡因看到戚四娘面无表情的脸,知道她这回动了真怒,二话不说就跪下。

    戚四娘默然良久,举杯啜了一口清茶,冷冷道:“你下午去哪儿了?”

    李羡因不敢欺瞒她,道:“和岑恕打了一架,我没还手,也没吭声!”

    戚四娘闻言俯身看了两眼她的脖子,手中茶水都不慎倾出了半盏,疑惑地问道:“还有呢?”

    李羡因回想片刻,将腰身挺直,清了清嗓子道:“还遇见个奇怪的老乞丐,他从后山的那汪水潭里突然出现,浑身破破烂烂的,只有一串黑玉珠子还算不错。”

    戚四娘的唇角不由得抽动了两下,拿竹夹换了个杯子,“为何违逆我的意思私自跑去后山?”

    这句话其实问得很在点子上,李羡因停顿了一下,正在盘算该怎么回答最好,房外围突然遥遥传来一道语声,音调极稳,“小友眼力颇好,瞧出我这陈玄珠不凡。”

    二人俱是一惊,同时转头,看向语音传来之处。

    夜色里不紧不慢地走出一人,是一位古稀之年的老者,黑袍蓝毡,俨然是位得道高人,他肩上还用麻袋裹扛着一个人。

    冷风卷着深秋寒气从敞开的门户吹进来,近旁的烛火猛烈摇晃起来,扭曲了投在墙上的人影,乍看恍如鬼魅。

    “娘,娘,那个好像……”李羡音睁大了眼睛,甚是诧异,“就是后山水潭里冒出来的乞丐。”

    “你——”

    戚四娘警戒地将李羡因挡在身后,神情变幻莫测,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我避世绝俗今已十余年,你此番上门挑衅,想做什么?”

    “原本只是路过……”老者的目光越过她,看向探头窥看的李羡因,“下午在碧波潭边,我找到了一个根骨极佳的后生,不过这位先天不足的小友越看越像是故人。”

    李羡因心里“咯噔”一下,她没想到衣衫褴褛的老乞丐身份不简单,而且看样子还跟自己关系匪浅。

    就在这时,躲在戚四娘身后的李羡因似被隔空一击,发出一声闷哼,戚四娘下意识地回头,在同时反手一刀从腋下刺出,却被一只手死死握住。

    戚四娘看了一眼自己手腕处的刀伤,努力压住喘息,居然还笑了一声,“一把老骨头,手脚倒还灵活得很。”

    “漏网之鱼果然没那么好对付,”老者的气息十分平稳,显见体力充沛,“可惜这样打,你肉体凡胎又能拖多久呢?”

    不及多想,她折身一拳袭了过去,落空刹那变拳为掌陡然下拍,果不其然正中那人的左侧肩背,她持刀的右手顿时变握为推,趁那人不得已松手的瞬间,借这肩膀为支点翻身跃起。

    戚四娘手中刀光暴闪,然而下一刻,她的腹部重重挨了一指,正中关元穴,顿时气劲一松,手上脚下都失了力道。

    老者唇边浮起冷笑,他刻意收了术法,只用普通招式与身为普通凡人的戚四娘过招,提气运掌,身形如箭,直拍向她的背后。

    闻得风声逼近,背心也有灼热之感,戚四娘勉力在空中翻转,闪过前两掌,身势已然下坠,不得不以刀身相挡,硬挡了接下来的一掌。

    两人的实力悬殊,对掌之后戚四娘后翻几步,而那老者却在转眼间重新起势,一掌迎空击下。

    戚四娘身在空中,又呈坠落之势,闪躲不及,被一掌击在肩头,直飞出去,中途不得不单膝跪地,方才险险定身。

    “穿花掌固然是一门好功夫,可也要看是谁来用。”

    戚四娘抬起头,恰好寒风吹来山间的潮气,那老者气定神闲地拨着手中的念珠,将扛着麻袋置于一旁。

    这人年纪虽大,但实力不容小觑。老者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生喟叹:“毕竟,这世上也只一个谢共秋罢了。”

    谢共秋。

    名字是极好的,李羡因站在后方,只能看到那乞丐的背影,自然也看不到戚四娘听到这个名字时陡然扭曲的神情。

    话音未绝,戚四娘脚下一滑,整个人低空贴地杀到近前,鞭腿扫向老者下盘,见他凌空躲过,脚尖踢起落地的砍刀,自下而上劈向对方腰腹!

    李羡因知道戚四娘善武,曾一人砍杀五只野狼也不带丝毫损伤,但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戚四娘占下风的样子。

    戚四娘的刀法疾且狠,但却扑空,老者不嘲反赞道:“你这手刀法可要比穿花掌练得好上百倍。”

    她面无表情,闻言冷冷一笑:“你既做了一辈子的缩头乌龟,那明日的太阳也别想再见到。”

    与此同时,戚四娘连人带刀化为一道寒光,眨眼间飞射近前,迎头一刀直取首级,一招落空后招又至,浑身上下尽暗藏杀机,倘若换个人站在这里,早已成了无头尸体。

    可惜她的刀虽快,这老者的身法更快!

    他挥出手中的念珠,刹那间便锁住戚四娘的刀,一手撮掌又拍在她左肩,戚四娘闷哼一声踉跄后退。

    紧接着那只手变掌为爪,扣住她肩膀往下一压,老者顺势翻身落在她身后,擒着她的右臂反手横刀,将那刀锋抵在了她自己的脖子上!

    “娘——”

    这番交手眨眼间胜负已定,李羡因脸色大变,想要提拳来救,却无缘由地碰壁。

    见状,戚四娘厉声喝止:“闺女,跑!”

    李羡因不知情,戚四娘却知道此番落败无力回天。

    她话音未落,刀锋已经在她颈上割开一道浅浅红线,老者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说的却是:“小友,你若现在跑出去,我就只能替你俩收尸了。”

    “你究竟是谁!?”李羡因哑着声音问道。

    老者但笑不语。

    戚四娘闭了闭眼,脸上闪过挣扎犹豫,最终叹了口气,一字一顿地道:“他是温寒青。”

章节目录

世如海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织绮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织绮并收藏世如海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