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夕莱第三次走进那个小巷,听见拖沓的声音由远及近。

    记忆中,妈妈总是告诉她走路不要趿拉,听上去懒洋洋,又磨损鞋底。

    她迅速拭去眼底涌上的湿润,压低棒球帽。

    当影子的二分之一越过那颗黑色石头时,用力将外面的人拉进来!

    “我真的没钱了!就剩十四块钱都给你们了,求求你别打——”

    钱夕莱迅速将她的手腕缠上,又在她惊声尖叫的同时,捂住她的口鼻,拖进这间不透半丝光线的仓房里。

    墙角堆放着食品罐头和面包,等她醒了会自己找吃的,钱夕莱毫不担心,她最了解自己。

    用绝对气势和力量压制住了猖狂的小太妹,听她在背后嚷了一句:“钱夕莱你踏马给我等着,我对象不会放过你的!”

    中午拿着笤帚走出教室看见陈海上去就是一巴掌!

    “三百七十块,还我!”

    “你怎么了?”陈海捂着脸,眸中有躲闪:“在校外认哥了?听说你还把李丽她们给打了。”

    “少废话!”

    陈海抿了抿唇,手伸进左裤子兜里掏了半天先掏出三十,又伸进右边兜里掏出一百:“我这就一百三十多块,你先拿着,剩下的我尽量凑。”

    钱夕莱攥着钱,咬了咬牙,又是重重的一拳挥过去:“还有没有?”

    陈海捂着脸,仿佛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她,害怕地连连摇头:“没有了,真没有了。”

    --

    笤帚被钱琬珍一把抢走,小声问她:“你在这干什么呢?怎么不去上课?”

    钱夕莱靠近,平静地说:“还有一个小时呢,我帮你把这里扫干净了,你去阴凉地方把饭吃了吧。”

    钱琬珍摸了摸口袋,说:“还不饿。”

    “不饿也得吃,到了饭点哪怕不饿也要吃几口,”她抬眼,“这不都是你告诉我的吗。”

    钱琬珍问她:“怎么来找我了?没钱了?”

    说完,叹了口气:“还这么小,每天花钱大手大脚的,也没见你往家里拿回什么东西呀,几百块钱几天就没有了,看你以后怎么办?你最好都吃进肚子里了。”

    她正要从口袋里摸钱,钱夕莱先她一步,拿出刚才的一百三十多块钱:“我有钱,够半个月饭钱呢。”

    安静一瞬。

    钱琬珍小声说:“你同学都在楼上往下瞧呢,不嫌丢人啦?”

    钱夕莱心脏一顿:

    “昨天的事对不起。”

    她把头埋得低低的,余光看见两空出租车与自己擦肩而过,默不作声将梨花扫成一堆。

    “我是你妈,怎么会生你的气呢,”钱琬珍正想再次拿过她手中的笤帚,又顿住,抿了抿唇:“学学干活也好,扫扫地、做做饭,不能总指着去外面买,不干净。”

    “那以后只吃你做的饭吧。”

    钱琬珍一怔,眨了眨眼:“我工作这么忙,回家里就想睡觉,等过几天你休息,我教你做饭。”

    “我哪里学得会。”

    “谁也不是一出生就会跑,学不会被油烫几次就会了。不教你做大餐,炒个鸡蛋,煲个汤很简单的。以后我……我老了,就没办法给你做饭了。”

    说着,钱琬珍拿出剩下半张酥饼,没站在阴凉处,就站在钱夕莱身边,咬了一口问她:“中午食堂吃的什么?”

    “土豆、鸡腿、木耳白菜。”

    “你不爱吃白菜,吃饱了吗?”

    “嗯。”

    她声音不对,钱琬珍用掌心擦了下嘴边的酥饼碎渣,捧起女儿的脸。

    钱夕莱早已满脸泪水,眼睛红红的。

    “怎么了?哭什么?在学校受委屈了吗?”

    钱夕莱点头,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哽咽道:

    “我……我被一伙儿人欺负好久了,他们说我没有爸妈,是个孤儿,抢我的钱,还打我……”

    这天下午,钱夕莱和妈妈一直待在老师的办公室里。

    李丽和她的小姐妹承认了自己的恶行,并在老师和所有家长的监督下,站在教室的讲台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郑重给钱夕莱道了歉。

    晚上,钱琬珍罕见提出要带钱夕莱出去吃饭。

    大概是为了安抚她的情绪,她们选择了只有过节才会来的海底捞。

    钱夕莱这次没有捧着IPAD点自己的,而是坐在了妈妈身边,耐心地给她介绍:“一个味和四个味价格都一样,所以四个味比较合适。”

    选菜时也是两个人一起商量着点,吃完饭后,钱琬珍拿出手机,并不熟练地按下支付密码。

    这家海底捞离家里不算太远,步行十几分钟。

    钱夕莱根本不记得上一次挽着妈妈手臂是哪年哪月,大概是上幼儿园的路上吧。

    她说:“李丽经常故意问我为什么从来没见过我爸爸妈妈,其实除了今天看见的那几个人之外,还有校外的人抢过我的钱,是李丽认的哥,还有她对象。”

    “这些孩子也太坏了,是不是没有人教育?”钱琬珍愤慨,“校外学校不管,那明天咱们就去报警!”

    “妈妈,还好有你在,不然我或许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你肯听话就好了,”钱琬珍怜惜地搂着她,轻抚她的脸蛋,“早就应该告诉我被人欺负了,这样也不会被打这么多次。”

    三年前的钱夕莱完全没有想过,抵制校园暴力竟然还有可以告诉家长这一条路。

    完全不丢脸。

    解决有效,速度飞快。

    晚上,她躺在妈妈的床上。

    从前只觉得凉席硌人,躺上去没几分钟身上就全是凉席印子,今天却格外珍惜一分一秒。

    妈妈拿着冰凉的药膏敷在脸上,指腹的温度能穿透凉意渗透进皮肤,温暖热血。

    轻轻拂过她的面颊:“不是说被打巴掌了吗,好像脸蛋完全看不出来呢。”

    钱夕莱说:“她们也知道哪里下手要轻,哪里要重。”

    钱琬珍又叹气:“这几天先别上学了,我给你请假,什么时候能那些不学无术的小混混彻底付出代价,什么时候再去。”

    钱夕莱眨了眨眼:“今天你去了学校,这回再也不会有人说我是孤儿了。”

    前几年,她十分厌恶母亲出现在自己身边。

    明里暗里的,不满意她拿臃肿宽大的环卫工人服装。

    蓬头垢面不说,每次回到家都能闻到烂树叶子混合着灰尘的气味。

    通常这个时间,她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启唯一一台空调,趴在床上和陈海聊天,商量着明天跟自己家里要多少钱。

    钱夕莱的视线落在了那台老旧的转头电风扇上,抿了抿唇:“今晚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可以呀,那你会不会觉得热?”说着又把风扇向前移了移,“其实就这么吹着风扇不好,你经常开空调睡觉也不好,老了以后身体全都是病。”

    钱夕莱不由自主看向妈妈的胃,又移开眼。

    “妈,我之前看了个视频。”

    钱琬珍拿着一块皱巴巴但却洗得干干净净的小抹布,拂去电风扇上面的薄灰,问:“什么视频?”

    “留守儿童往往是被忽视最严重的人群。他们的父母外出打工,一年里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孩子的内心得不到滋润和守护,有的变得暴戾,有的则成为暴力之下的牺牲品。”

    钱夕莱看着她忙碌的背影,说:“我觉得我很幸福,因为每天都能吃到你做的饭菜,每天都能看见你。受欺负只跟你说了几句,你就替我撑腰。”

    钱琬珍擦拭电扇的手放缓,出去重新投洗抹布,再回来时洗了脸,鬓角发丝湿成一绺。

    她微笑着坐在床边,说:“我以为你不满意现在的生活。”

    “我很满意,我很满意。”钱夕莱握住她粗糙的手,感受着上面的温度,“我很满意。想一直这样下去,不希望你去很远的地方工作,也不希望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到你。”

    钱琬珍‘噗嗤’笑出了声:“你还是我闺女吗,怎么感觉一夜之间长大了呢?”

    钱夕莱清楚得记得,2109年的夏夜,也就是昨晚,她们发生了剧烈的争吵。

    那是她第一次离家出走,长达半个月的时间。

    这绝对是最煎熬的15天。

    陈海不管她,拿着的钱被李丽要去一半,剩下一半因为藏在网吧机箱后面,才躲过细致的搜身。

    最终她穿着脏兮兮的衣服,顶着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和油到定型的头发回了家。

    看见了一屋子警察,和比她眼瞳中更多红血丝的钱琬珍。

    ……

    钱夕莱搪塞开口:“突然想起之前老师给放的纪录片,关于亲情的。”

    钱琬珍算着时间,将她脸上的药膏拭去。

    “你们学校还给看这些呢,”钱琬珍微笑着将她留的长刘海掖到耳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好好睡吧,别怕,妈妈在呢。”

    月光穿透薄布床帘,洋洋洒洒闯入,像妈妈刚刚为她擦药的手,柔软地覆盖在万物之上。

    她的呼吸总是那样平静,像睡着了。

    但钱夕莱知道,这一晚上是她们两个的不眠夜。

    隔阂永远不会存在于母女之间,主动权都在钱夕莱自己手里。

    从前她被一众人俯视,却还仰着脖子,俯视自己的母亲。

    但现在不会了。

    等适应了黑暗后,她侧身看着她脸部轮廓,握住她的手,同时被反手握住。

    钱夕莱轻声问:“妈妈,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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