槅扇外的暮春微风柔柔地钻入屋里,屋檐下的画眉鸟正在轻快地鸣叫。

    令箴手指一颤,倏地从噩梦中惊醒,劫后余生一般,后背浸满冷汗,心跳如擂。

    她正躺在黑漆嵌云母罗汉床上,面前的绣山水画卷罗纹帐幔被两个青绦子帐带束了起来,稍远些的条山架几上放着一册《几何原本》,金钱蟒的椅垫有些凌乱地搭在太师椅上。

    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床前小几的一盒断续膏上,膝盖处便又开始隐隐作痛,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杨令箴疑惑地蹙起眉。这个噩梦也太奇怪了。

    她仿佛一只无神智的魂魄,浑浑噩噩地游荡在虚空中,能看见那个男人和自己说话,却听不清内容,最后竟然眼睁睁看着穿宫装的自己油尽灯枯而死,无比真实,让她醒来还后怕不已。

    而且,那个男人……好像是太子。穿着九爪螭龙,是已经登基了?

    她糊里糊涂地琢磨着,一想到太子,顿时愁眉苦脸地看向自己的膝盖。

    三日前,她私底下与四皇子往来之事,终于被捅到了太子跟前。她还从没见过太子这么生气,竟然不等她狡辩,直接吩咐禁卫将她拎出去罚跪。

    跪了整整一日,她的膝盖就是这么跪伤的,回府躺了三天,总算能下地。

    原想着趁这个“伤假”的机会多在家里歇几日,晚些时日再进宫,谁承想昨日下午,东宫来了通牒,警告她不准懈怠伴读差事。

    伴读、伴读!

    她这个伴读已经当得不耐烦了,伴君如伴虎,储君也是虎,七八岁的时候还好,这几年太子的脾气越来越怪,连她这个伴着长大的,有时候都摸不清路数,实在令人头痛。

    况且,她现在年龄渐长,时刻都担惊受怕哪日被发现了女子身份,连带整个家族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父亲是燕京炙手可热的景川侯,生母是被置办在江南苏州的一房外室。

    外室之女,自然是上不得台面,认祖归宗更是想都别想。但是她生母连氏很有些经商手段,靠着位高权重的侯爷夫主,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等令箴出生时,连氏已经攒下偌大的家业。

    连氏生这个女儿是难产,已经无法再孕,担心身故后女儿守不住家业,竟然铤而走险将小令箴扮做了男孩儿。另一则,家业有了正经的继承人,连氏这个女东家也有了底气。

    杨令箴七岁时,连氏病逝,父亲南下将她带回燕京认祖归宗,做了景川侯府杨家行四的小少爷。

    景川侯怜惜这个小儿子年幼丧母,不免多了些疼爱,新年正旦,他将令箴带进皇宫领宴。机缘巧合,她被太子看中,大周储君干脆利落地向皇帝要了她做伴读。

    东宫一待七八载,杨令箴今年十四岁了。

    太子的性情,古板又霸道,东宫的东西,从来不准别人染指。

    这个“别人”,特指紫禁城除他以外的三位皇子。

    小时候闹过几回,太子严厉禁止她私下与三位皇子往来,这回骤然事发,哪儿有不怒的道理,若不是眼看着到了宵禁的时辰,还不知道要何时结束。

    回府当晚,东宫遣人送了一只断续膏。

    杨令箴现在便是看着这只断续膏发呆。

    门外却响起护卫轻声的问候。

    “四少爷,四少爷?卯正了,今日要进宫……”

    她胡乱答应了一声“就来”,抓起断续膏往膝盖上薄薄涂了一层,穿上男袍飞快梳洗一番,踏出了卧房。

    **

    东宫在紫禁城的东路,是极为广阔的宫殿群落,以皇太子寝殿端本宫为核心。如今正是初春时节,端本宫苑中的海棠花尽数开放,淡淡粉红,灿若烟霞。

    令箴迈过门槛,进了端本宫的正殿,正主儿却不在,便转头撩开门帘去了继德堂。

    这回没有找错地方,太子最得用的内侍,何勤和陈斐,正一左一右拢着手,低眉顺眼站在明间书房门口。

    整座继德堂都是静悄悄的。

    她轻手轻脚走过去,悄声问:“殿下心情如何?”

    往日这个时辰都该去文华殿读书了,怎么今日还在端本宫?不对劲啊。

    该不会还没消气吧?

    二人都幅度极小地摇头,陈斐细声道:“杨公子小心些。”

    杨令箴有些惴惴,何勤圆圆的眼睛里全是看笑话的意味:“赶紧进去吧,殿下一早上就在等你。”

    啊?

    她站在门口,更是踌躇不决了,书房里一道冷冷的声音:“你要在外面站到午膳吗?还不进来?!”

    令箴身体一僵,这也能听见?

    她深吸一口气,嘴角拿捏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给自己鼓了鼓气,推门进屋。

    “殿下安好。”拱手深拜。

    皇太子坐在多宝阁书架前的藤椅上,穿着玄色五爪金龙团花常服,戴一顶红绒结顶镶玉暖帽,模样清俊,气质矜持沉稳,只是神情格外寡淡,连个眼神也没瞥过来,只看着手里的书:“你好得很啊。”

    她心里立刻就打起鼓来。

    皇太子淡淡道:“我没准你免跪,你自作主张就起来了,还装没事人似的跑出宫去,真是个好伴读。”

    令箴便反应过来,这还是当日得罪他罚跪那件事呢!

    她只好跪下去,好声好气道:“那不是殿下被皇上传召吗?我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了,若是再不起身,宫钥便要下了,到时我出不得宫,又没有提前得殿下的允准在宫中留宿,岂不是成心叫殿下怒火更盛?这几日我一直在家中反思己过呢!”

    皇太子便抬眼看了看自己的伴读。穿着荔色百蝶穿花大红箭袖,外罩柳色貂裘排穗褂,柔嫩白皙的脸颊,嘴唇粉润,面如夭桃,目如春水,气色好得不得了!

    他反省给鬼看了!

    皇太子呵呵笑:“是吗?”

    令箴哪里敢说个不字:“千真万确!”

    皇太子凉声道:“恐怕是不得不在府里养膝盖吧?腿脚刚好利索便等不及去陆家吃酒,你这是反省?”

    她一噎,委委屈屈道:“殿下总不能断了我的走亲访友吧?”

    前日她的老师陆大人家里给小儿办满月酒,她上门祝贺,三日只出去这一回,就被逮住了。

    皇太子怒道:“你本事见长,敢与我顶嘴。看来是被我放纵过头,要吃顿板子醒醒神。”朝门外喝道:“来人!”

    令箴慌了,连忙膝行几步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腿,边摇晃边谄声道:“殿下,殿下,就算我在外头吃酒,我心里也还是记挂着宫里啊!”

    皇太子瞥他一眼,哼声道:“说得好听,那你怎么不进宫来?”

    “这不是花朝节吗?”她讨好地笑,“连臣工都有三日的假,东宫师傅们自然也放假,你不上课,伴读进宫来作甚?我又不知你有无消气,愿不愿意让我进宫。万一我在协和门外等个一上午,殿下又不让我进来,我让人看笑话没事,可不能跌了殿下的面子!所以我今日一早就进来,请求你的宽恕啊殿下!”

    皇太子神色不动,斥道:“巧言令色,油嘴滑舌,不诚。来人!”

    令箴听着外面禁卫沉沉的脚步声,他们打起板子来那可是要脱裤子的!

    她脑中一炸,只得紧紧抱着太子的裤腿,求饶道:“我知错了!殿下我真的知错了!”

    皇太子冷声道:“错在何处?”

    罚跪那日,令箴一进文华殿就被他叫出去跪着,连个说话的机会也没落着。

    她瞄了瞄他的神色,松开拽他裤腿的手,垂头丧气道:“我不该瞒着你跑去西苑找四皇子。”

    “你私下同他来往,一共有几次?”皇太子的声音格外冰冷。

    令箴想了想回答:“九次。”

    太子断然道:“撒谎!”

    她辩解:“我没有!”

    太子不理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再自作聪明,你知道后果。”

    她拿不准他的心思,老老实实道:“前年。”

    他明显是在克制着怒火:“你找他干什么?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要这样和他私下来往?”

    听这沉沉的语气,杨令箴以为他是怀疑自己同四皇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要暗算他。

    太子是皇上元后所出,四皇子却是当今继皇后所出。明面上自然是兄友弟恭,她却知道太子一直很忌惮四皇子。

    她连忙辩白道:“我是有原因的!四皇子的弘光宫有一道点心做得特别好吃,虽然叫荷花酥,但是和平常的味道很不一样。之前你带我去弘光宫,四皇子就让人上了这点心,我吃了很喜欢。四皇子好像看出来了,有一回去西苑碰见他也在习射,他就让人端来送给我。以后我过去,他都在松风堂等我。我……我就养成习惯了。再就是上回被陈斐发现。”

    其实是因为那荷花酥中不知道加了什么,竟然歪打正着能缓解她经期腹痛,她吃药不知调理了多久也不管用,吃了那荷花酥,竟就不疼了。她才每次都跑去西苑找他的。

    太子语气怀疑:“就为一道点心?你不知道问他要方子,非得跑这么远去西苑吃道荷花酥?”

    她委屈道:“我问了。四皇子不肯给啊。”

    太子便有些无言地望着伴读。

    “你看你这点出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巴巴的就求别人一口点心吃?以后别找他了,我让人去弘光宫抄方子。”

    杨令箴:“哦。”

    太子见他这样,又加了一句:“你也该早些告诉我的,倒是在老四那里丢我的面子。当日也不必跪上两个时辰了。膝盖养好了没有?”

    令箴忙道:“养好了。”

    太子嗯了一声。

    **

    东宫上课读书的地方叫文华殿,二人过去时,授课的师傅已经到了。

    今日是姚首辅轮值,他当年科举时中的是榜眼,学问自然不必多说,杨令箴也从来不敢在他的课上打瞌睡。

    内阁要务繁忙,老首辅上了半个时辰的课便告退,詹事府的官员接着奉皇太子习读奏折,一直到午时要用膳方散。

    她自七岁伴读开始便是与太子一同用午膳。

    宫里的规矩,午膳之后都要歇晌养神,太子在东宫给她安排了住所,在端本宫前星门之外的一个小院落,叫做石磬山房,四进的围院,厢房、耳房、后罩房,大大小小十几间屋子,只有她一个正经的半主子,阔气得很。

    午睡醒后,石磬山房里伺候的太监小福子跑来给她传话:“杨伴读,太子殿下叫您醒了就去穿殿后头的藏春坞。”

    杨令箴点点头。

    藏春坞是东宫的花园,在端本宫后凝宁门和龙辅门之间,有万载常青乔松,四时不谢萱草。她得闲时常去那里消磨。

    太子正坐在千步廊下的石凳上看书。杨令箴拾阶过去,身畔风吹松涛阵阵。

    “殿下。”

    太子略一颔首,手指在大理石桌面上轻轻一点:“方子要来了,你既然喜欢,自带回家去吧。”

    这么快就要到了?

    她转眼看去。

    难怪这荷花酥有缓解经痛的之效,竟然是用鲜鲫鱼肉研磨成粉做的,里面还加了乌药和柴胡。

    “老四说,这其实不是他弘光宫的点心,原是坤宁宫小厨房奉给皇后的,皇后用得好,便叫人给老四送,谁知道老四不喜欢,却合了你的口味。”

    太子合上书,似笑非笑:“你倒挺喜欢女子的点心。”

    她呵呵一笑,后背冒出两点冷汗,指着廊外一片空空的草地:“殿下,那里瞧着光秃秃的,不大好看,不若种几丛翠竹幽篁,倒也别致。”

    太子不置可否,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低头继续看书了。

    **

    隔天进宫,令箴听小黄门说内官监拨了人去后头藏春坞种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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