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也是这次和盐商赵万荣聊起,才知道他当年曾在台州商屯。那年台州抗倭,粮草充足也是我军极大的优势,这件事上赵家功不可没,所以…臣斗胆想为赵万荣请一个六品的冠带。”此番话在余松庭肚子里已经酝酿琢磨了好几日,可说出时仍是紧张得声音带颤。

    不料皇上爽快答应:“这不是什么难事,回头与吏部说一声就是。”皇上亦是推己及人,想起自家也有出身不佳的儿媳,以为余松庭是脸上无光,才来为赵万荣请这一个冠带。可怜天下父母心,故一口应下,别无二话。

    余松庭未料皇上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忙跪拜谢恩,而后退下。

    次日,余松庭让家中管家去吏部领了凭证吉服等物,直送到赵家去。赵万荣拿到这些时,难免惊异,那日余松庭未同他提过要为他请冠带之事。但究竟是人家一片好意,他请管家转达谢意,又说改日亲自上门致谢。

    实则扬州城捐冠带的盐商不在少数,赵万荣的家私比那些盐商不知多了多少,要捐一个冠带,并不是难事。但这冠带仅一身官服,是虚衔而无实职,赵万荣认为这只是个面子,故从未考虑过此事,没想到余家竟为他谋定此事。

    赵家众人无不暗自忖度,恐怕余家这些日子听多了风言风语,面子上挂不住,是而有此举。

    便是雯金,也是这么想的。且雯金向来细腻心思重,于是比旁人想得更多:旁人家冠带都是捐来的,他家送来的冠带却是向万岁爷请来的,这莫不是要让我们家见识见识他们家的本事?给我施压呢?

    这日下午雯金便独自坐在房内生着闷气,手指用力拨弄花架上的菊花蕊,零落下好几瓣柔软的花瓣,细声骂道:“说得总是好听,姐姐长姐姐短的,到头来还不是嫌弃我出身。呸,谁稀罕你家自作主张讨来的这玩意儿。”

    “姐姐,快,咱们今天一起去母亲那儿吃晚饭,还有大哥。”胞弟宗渐雀跃地跃进房里,拉起雯金就要往外走。

    雯金待这个胞弟一向严厉,她今本就不快,愈发板起脸:“十岁的人了,还不稳重些?”宗渐才将步子放慢。

    宗渐和自家姐姐一番解释,赵万荣和李氏觉得今日得到这六品冠带,也是一桩喜事,遂而晚上在李氏所居的望山楼设下一宴。雯金心中了然,这是父母在宽慰自个儿,让自己不要多想。这样一来,纵然心中怏怏不快,也笑嘻嘻地去赴宴,不想辜负父母一片心。

    酒过三巡,话题逐渐就说到了这六品的冠带上。长兄宗淮言及自小一同玩耍的玩伴,去岁捐一个监生花了多少银钱。李氏亦说,前月听说某家花了两千两捐了一个五品的虚衔。

    雯金听来,默默吞下一口酒酿赤豆元宵,心中杂然百味,一方面还气余家瞧不起她出身;另一方面,又觉得这六品的冠带也是不好得的。

    赵万荣低头搅弄碗里的鸡汁菊花豆腐,细密如线的豆腐清清白白地荡漾在清汤中。赵万荣语调平缓地宣布道:“我准备往边关军营捐粮四千石,这样一来,这冠带也算是我自己捐的。”

    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桌上另外四人都猛地抬起头,瞩目望着赵万荣。

    宗淮和雯金先反应过来,雯金深感父亲一片拳拳爱女之心,喉口又发了涩。宗淮问道:“父亲可是觉得欠了余家一个人情,所以自己捐个冠带,这样和他家两不相欠?”

    赵万荣点头:“是,我不想欠他家一个人情,若以后金儿和余泽徇拌嘴,他们家拿这件事来堵金儿的嘴,怎生是好?”

    说完这个道理后,桌上众人莫不赞同赵万荣的主意。

    宗淮举起酒杯,伸到雯金跟前:“不管如何,我敬二妹妹一杯,恭祝二妹妹说了一门好亲。”雯金脸上腾起红云,但仍旧举杯和宗淮碰了一碰,但也不肯放过宗淮:“那大哥哥什么时候才能给我找一位嫂子回来?”

    这话正说到了赵、李二人的心坎上,宗淮却轻笑着摇头,口称“不急不急”。

    李氏给雯金挟了一筷子松鼠鳜鱼,试探着问:“今日方家送来了方致之成亲的请柬,你就别去了吧?”

    雯金“啪”一下把筷子扣在了桌上:“去!为什么不去?”

    于是那一日,赵家举家赴宴,毕竟江南的官场和生意牵一发而动全身。当下还不可撕破脸。赵万荣带着宗淮和宗渐去了前院男宾席,雯金则随母亲去了后院。

    而今雯金和方锦昕见面,二人不过盈盈地福一礼,其他再不多话。幸而方家也请了陆曼卿前来,雯金便和陆曼卿腻在一处。谁知迎了新娘回来,新人拜完堂,陆曼卿非拉着雯金去新房看新娘子,雯金又不想告知他人与方致之的那一段,只好硬着头皮去。

    二人刚至新房门前,就听见里头一阵女子的煊赫嬉笑之声,下一刻正撞见方致之穿着大红的吉服从屋中出来,雯金与他都尴尬地愣住。待反应过来,雯金极快地瞥开眼,他一双眼还黏在雯金身上,直到雯金被陆曼卿拉进房中,他才慢慢转身,款步回前院待客。

    雯金与曼卿走进新房,婚床边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了人,一个凤冠霞帔的女子盘腿坐在婚床上,笑容明媚地与周围人谈笑风生,无一点新嫁娘地羞涩,此即是江阴侯府三姑娘温斯柳。

    雯金瞧这姑娘也是个直爽性子,模样周正,又有那样优越的出身,反是方致之糟践了这么一个好姑娘。

    太阳一落山,婚宴即开席,方府各处廊檐下高高地升起了大红灯笼,连片望去灿如红霞,烘得人心里也添了暖意与喜气。

    席面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方致之正从头一桌起一桌桌敬酒,原本大多都是一杯酒敬一桌,独独走到余泽徇这桌时,他特特地绕到余泽徇身侧:“屈展,我敬你一杯。”

    屈展,是余泽徇的表字。

    前世余泽徇不爱出门与人来往交际,所以也未曾来参加方致之的婚礼,但也恰是这一天,雯金由一顶嫣红小轿自方家后门抬进了府中,自此坠入无尽深渊,直至与温斯柳的矛盾不可再调和,才被方锦昕带到余家生活。

    两世之仇,余泽徇恨极了方致之,也明白他为何要来单独敬自己,如不是满屋宾客,恐怕瓷器酒盅已碎在地上,面前的一盆烧肘子也早已扣在方致之脸上。

    余泽徇端杯起身,其实脑袋清明,他偏偏佯装醉意已盛,摇摇晃晃走到方致之身边,手掌重重叩在他肩上:“宁远兄,这说的哪里话,今天的日子,合该是我敬你才对。”

    方致之没有堤防,被叩住的肩膀向下一沉,险些站不稳,余泽徇又及时一把捞住他,高声喊道:“宁远兄怎么这没喝,就先醉了。”

    方致之晕晕乎乎,也不知自己究竟醉没醉,只能不声不响地吞下这哑巴亏。

    身后伺候的小厮往前迈步,欲要给余泽徇斟酒,方致之一掌挡住:“不忙。”然后提杯将自己杯中的酒尽数倒进余泽徇杯中,还故意抖了几抖,不剩一滴。他凑近余泽徇耳廓,低言道:“我们小公爷最爱喝别人的残酒冷羹。”

    余泽徇侧目而视,淡漠地盯住他,毫不犹疑地举杯附唇,再一仰脖,那冽喉的酒一路滑入腹中,留得满口清香,余泽徇唇角噙上嘲讽的笑:“宁远兄,这酒明明是醇香美酒,上好佳酿,你怎可说是残酒,你莫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嗯?”

    最后一字他恶狠狠地加重语气,尾调拖长音,莫名摄出令人心颤的狠戾。

    方致之见在余泽徇这里讨不到便宜,又顾忌他小公爷的身份,只能平下一口气,转身堆上满脸的笑,去另一桌敬酒,可又有另一主意冒上心尖。

    雯金在花园里兜转一圈,还未寻见陆曼卿半点人影,不由心急如焚,心中惴惴不安。

    陆曼卿刚刚由一个小丫鬟带来花园出恭,雯金见她半天不回宴席,实在担心。自认为对方家这园子尚算熟悉,便带着更为机灵的玉莺来寻陆曼卿。

    雯金前前后后找了一遍仍未有结果,顿着步子想了想,快步走到方家花园里一个不大不小的池边,踮脚看向湖面,手臂颤颤伸向身后,把住丫鬟:“玉莺,曼卿不会夜黑风高,掉进水里了?”

    “别担心,陆姑娘自有人带她回去。”慵懒散漫的声音入耳,雯金心中大骇,回身一瞧,方致之一步步走近,熏人的酒气亦是步步紧逼,呛得雯金几乎喘不过气。

    雯金冷下声脸,和他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唇舌,便转身向花园门处走,但心里终究有些发毛,恐方致之会做出什么不规矩的事来。

    方致之侧身挡住她去路,一字一字从牙缝里挤出话语,冷笑哼声:“如果你当时不拒绝我,愿意嫁我为妾,今夜就是你我…”

    “闭嘴!”雯金凛冽的眼风转回到方致之身上,上下两排牙齿发抖,“嘎嘣嘎嘣”碰撞在一起,是因寒风刺骨,抑或是心中有畏:“当初谁对谁错姑且不论,如今新房里还坐着新娘子,你就在这里满口浑话,也不怕口里长疮,烂舌根子。”

    “哦——是我忘了,如今赵姑娘已攀高枝,想来诰命也是迟早的事儿了,怪不得如此有底气,”方致之的语气带着酸溜溜的醋味。他徐行几步,靠近雯金:“所以呢?当初拒绝我,就是因为我们家没给你父亲请六品冠带?”

    几句话好似撮盐入火,惹得雯金大怒,劈头盖脸地质问:“我不过高嫁,就说我会盘算有心机。那你娶温家小姐,便叫男子的权谋吗?”

    方致之今日第二回吃了瘪,哑口无言,但他脚下步子不停,步步向雯金走近,雯金只能步步退。

    余泽徇从一条小径里闪出身,疾奔而来,挡在雯金身前,还像是母鸡护崽一样,张开双臂,正声道:“宁远兄,赵员外捐四千石粮食往边关,这冠带是皇上赏赵员外的,你切莫胡说!”

    雯金见余泽徇忽而出现,原本尚怀畏惧的心霎时按下。雯金和余泽徇一般高,稍稍一侧头就看他厉声言辞警告方致之,两目灼灼如火,恨不得将方致之烧得粉身碎骨。

    见惯他嬉皮笑脸的样子,今突见这幅模样,雯金尚有些不习惯。寒风从湖面上袭来,吹得雯金打了个寒颤,但又觉通身遍体一股暖流淌过。

    雯金就这么眨巴大眼睛呆望着余泽徇,好似不认识他,哪怕方致之被小厮匆忙拉走她都未曾发觉,直至余泽徇关照她:“姐姐没事吧?”

    雯金还记着他们家请六品冠带的事,扭过身子不欲答话,口中轻轻地“哼”上一声。

    余泽徇见她纤细的腰肢如弱柳扶风,娇俏地扭过去,灵活而灵动,不由面上带笑:“姐姐这又是怎么了?”

    “你们家既瞧不起我,那就别与我说话呀,退了这门亲事才好,何苦呢…”雯金小声说着气话。

    余泽徇知道雯金在这出身上尤为敏感,瞬时大惊失色:“这话从何说起?”

    雯金索性痛快地和他说了那六品冠带的事,余泽徇先是一愣,而后立刻五官都皱缩成了一团,连声告罪:“让姐姐多思多想了是我不好,”又带着些委屈的意味:“可姐姐是真误会我了,这冠带上系着的是我的一片心呐。”

    后面声音渐小,细如蚊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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