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文杰惶惑地看了一眼上首的主子,又极快地垂下头。诚是心中疑惑,这偌大的家业将来都是二爷的,且又有二奶奶这个聚宝盆,何必如此着急踅摸这捞钱的法子。

    转念一想,现如今二爷并没有当家作主,从账房支银子难免不便,恐怕才想攒一个自己个儿的小金库。思及此,不再多心,反邀功似的将其中门道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爷、奶奶知道的,这铺子里的米,是咱家庄子上的;进货的钱,都是公中支取…而铺子的进项,小人只要在账上小动手脚,”他“嘿嘿”一笑:“就可流进爷、奶奶的小金库里。”

    余泽徇恍然大悟似的长长“啊——”上一声,渐而又缓缓问道:“如此说来,咱们府里的帐房那边也好应付?”

    “嘿,只要太太吩咐了,咱们府里谁敢追究,”傅文杰意味深长地又朝雯金看了看,闷下头:“况且如今二奶奶也有这意思,那咱们更无需担心了。”

    “这你且放心,我也算是个生意人,只要你实心办事,我自然不会为难与你。”沉默许久的雯金忽而放声。

    得了这话,傅文杰大喜过望,竹筒倒豆子般全交代了:“奶奶放心,您去问问太太,这些铺子里没有比我这米铺进项更多的了。”

    “哦?还有哪些铺子,你说说。”

    傅文杰如数家珍:“比如咱们前门街上那家布庄、清平巷中点心铺子、烟袋胡同深处的酒楼…听说都有孝敬给太太和大爷大奶奶,”还很是自豪地添上一句:“当然,这些个铺子的掌柜都没小人机灵会办事。”

    雯金转了转眼珠,即见傅文杰每说一个铺子,余泽徇的脸就更黑一层,手上攥着拳,青筋毕现。雯金恐其小不忍则乱大谋,才想出言,余泽徇已开口吩咐道:“既这样,你明天把你和太太、大哥大嫂之间往来的账本送来我瞧瞧,若真如你所言,我和你二奶奶自当入一份;若不入股,看在太太面上,从此之后也不会拿你怎样。”

    “这是自然、自然,谢二爷、二奶奶。”傅文杰一口答应,生怕主子反悔:“那小人,再去瞧瞧太太,给太太问个安。”

    雯金甫一听得此话,生怕漏馅儿,手下一紧,扣住木椅扶手:“太太昨天才往巩昌侯府去玩,正累着,你改日再来,也一样的。”傅文杰不敢置喙,作揖告退,小厮将其领下。

    雯金与余泽徇回到景云院,银雀就小跑迎上:“奶奶,咱们家三姑娘还在里头等您,说是有事要告诉您。”

    雯金便进房中问雯怡什么要紧事,雯怡见二姐夫也跟在后头进来,立刻闭口不谈,冲雯金身后使眼色。雯金眉黛稍蹙,转身让余泽徇回避:“你先去西次间坐一会儿。”

    余泽徇走开后,雯怡霎时转为忧心忡忡之神色,话还未出口,脸先红了大半,她警惕地环视四周,附在雯金耳畔小声:“姐姐,我瞧着余家二姑娘,似乎是…有身子了!”

    “啊?”雯金一下讶异地喊出声,而后仓皇失措地掩起口,另一只手拽住她衣袖,闷声:“这话可不能乱说,你是怎么瞧出来的?”

    雯怡道:“姐姐忘了?三四年前,我姨娘曾怀过,那时刚好姨娘爹去了,姨娘心忧,这孩子没能保住。我瞧着余家二姑娘的症状、脸色,与当日姨娘颇似!”

    雯金眼皮跳动两下,缓缓垂落眼帘,回想起今早在双霄那里,她一个劲儿不肯自己去请大夫,又常犯恶心,难不成真是…雯金脑中“呼啦”炸开,扣住雯怡手腕:“此事事关重大,你千万要守住,谁都不能说。”

    雯怡郑重其事地点头:“我都明白,姐姐。”雯金唤红笺进来,送雯怡出府,自己脑中一时千头万绪,胡乱想了许多。玉莺银雀二人进屋来摆饭,她只能暂将思绪搁置,思量着晚上同余泽徇说一说。

    晚饭时雯几次三番地察觉到余泽徇幽幽瞥过来的目光带着试探,或是想开口问雯怡都说了什么,可一和雯金对上眼,又悻悻然住口,像是一只只会呜咽的小狗,水汪汪的眼珠就在控诉着自己的委屈。雯金塞了一勺粥入口,才止住笑意。

    这一晚二人躺在床上,便有许多话要说了。现在这一方红罗帐,似乎已不是春风一度的温柔乡,而是二人排兵布阵的军营帷幄,每天睡觉前,两人都免不了一番商议。

    “明天傅文杰将账本交上来,你预备如何行事。”雯金侧身,将手随意搭在枕上。

    余泽徇偏生将雯金的手捉在掌中,后牵在指上,用拇指抚摸着指上的一层茧,都是握笔握出来的,肃声言道:“我已决议要去找母亲说个明白,让她把她那些人都撤了。”

    雯金的手指微微使力一勾:“唉,如今娘本就对我不满,你这么去了,娘定然认为是我挑拨的。”

    余泽徇松开雯金的手,将她肩膀揽过,笃定地说道:“不怕,有我护着你呢。”

    雯金抿嘴一笑,伸手在他耳垂上飞快地一拨:“长本事啦,弟弟?要护着姐姐了,”然后又不自觉地将头斜过去,倚靠在他肩上:“我和你说一件事,你千万要镇静。”

    “只要与你我安危无关,有什么能让我不镇静的?”

    “二姐,恐怕是有身子了。”雯金扬起头看他,眼中尽然是无奈。

    余泽徇听后骇然失色,脸色为之大变,先是惨白,尔后血色上脸,喘气声也粗了些,默默无言半晌,才丢了魂一般,结巴着问道:“你瞧得可准?”

    “种种来看,大抵不错。”

    余泽徇喉口滚动几下,揽着雯金的那只手愈发收紧了,两眼茫然地转了一圈:“会是谁呢…”

    雯金越发觉得此事复杂难办,自己事先知道,简直是个祸害,像揣着一个已经引燃的火药,将它丢出去,怕炸着人;继续揣身上,又怕哪日炸着自己个儿,索性也摇头:“我也想不通是何人,更不知该如何处事。”

    “这事咱们先别说出去,一来也不确定,二来不知道二姐是怎么打算的,从我们口里说出来,只怕二姐和爹娘都嫌我们多事呢。”

    雯金与他所见略同,便轻点几回头答应。余泽徇苦笑着长吁出一气,潮热的掌心拢上雯金的头发,帮她顺了两下:“睡吧。”

    第二天一早,傅文杰就将账本送进府,外院的小厮呈进内院交给余泽徇。

    余泽徇和雯金二人凑在一处细细一瞧,白纸黑字分明写着席太太、余泽衍以及傅文杰这三处的往来交易。每月铺子里大约四成的进项都拿来三处瓜分。而这四成的进项,席太太拿其中五成,余泽衍夫妇取四成,傅文杰得一成。

    雯金与余泽徇同看完后,不由自主地细声嘟囔:“娘这么攒私房是为了什么?承平侯府也不差,总不能是拿来贴补娘家。”

    余泽徇心底依稀有猜测,可不敢确定,更不愿相信,他伸手拿起账本,卷在手里:“我去母亲院里一趟。”雯金纵觉得此法不妥,但看他心意已决,便不再阻拦,只在房中安心等他回来。

    余泽徇“唰”一下撩开门帘,大步跨入席太太的正房内。席太太正和身边贴身伺候的妈妈说笑,余泽徇这样冒失地闯进来,她脸色一沉:“这是你进母亲房里的态度么?”

    余泽徇平下心气,向后退上一步,躬身请安:“儿子给母亲请安。”

    席太太注意到余泽徇手上卷着一侧青皮封面的书册,心中盖亦猜得是账本,又看他颇有来势汹汹之势,当他是来给雯金出气的,斜睨他一眼,牵起一侧唇角:“怎么?这是替你媳妇儿讨说法来了?”

    “儿子不仅是替媳妇儿讨说法,也是替自己讨说法,是替我国公府列祖列宗,子子孙孙讨说法。”余泽徇郑重其事道。

    席太太神色一凛,警惕地盯了自己儿子一眼,先让身边的妈妈出去,才说:“你这是发的什么疯?”

    “母亲无须再瞒!”余泽徇将账本展开,哗啦啦翻过一页又一页,戾眸如刃地看向母亲:“我也不愿将这账本摊到父亲跟前,让父亲伤神。您且说,您勾结外人,贪自家财,攒自己的小金库是为什么。”

    席太太不曾想到是她和傅文杰之间交易的账本,不可置信的盯着那账本半天,一双手都紧张得直打摆子,强令自己镇静下来,局促不安地问说:“你…你是如何拿到这账本的?”

    余泽徇并不答她的问话,自顾自走到窗棂前,窗台下的圆笸箩中盛着一块颜色鲜艳的锦布绸缎,上头的绣活虽粗,却是席太太一针一线亲自缝上的。

    余泽徇两手将那锦缎展开,又履平上头的褶皱,惨笑两声:“要是儿子没猜错,您这私房,是给徽哥儿攒的吧?”

    “是,”席太太一口答应,没有为自己狡辩开脱,一心是为自己幼子着想,理直气壮地反来质问余泽徇:“你已有了爵位,将来这家业都是你的,你就不能顾及顾及你的亲弟弟?”

    余泽徇只觉荒唐可笑,他放下绸布,转身面朝席太太:“将来自然有分家业的一天,我不会少了徽哥儿的,您何必如此着急?”他摇摇头,笑里更透出几分涩然的意味:“我有时想,我与大哥谁才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总觉着,你与大哥更亲近。”

    “我为生你,落了病,你大哥倒是时常来伴我。你呢?常居你祖母那里,何曾记挂过我这个娘?”

    余泽徇闻言默然,想不出话来对答,背手静立窗前,过了多时,说道:“儿子定然是要换那几个掌柜的,今日就是来支会您一声,若您不允,可别怪儿子将这账本送到爹哪那里去。”

    说完后,也不再多逗留,挟起账本,一径回到景云院中。

    可这一个上午,直到吃午饭时,雯金瞧他都是心不在焉的。午憩时,独二人在房内,雯金才问他今日上午去嘉平院里说了些什么,惹得他如此心神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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