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一,府衙开印,这一天,余泽徇回来得格外早:“这第一天,衙门里没有什么事,以后难得今天这样清闲。”

    他回来太早,以至厨房里晚饭还没来得及准备好,红笺先端上点心让两人垫垫肚子。

    余泽徇见雯金手里一刻不停地缝着孩子的小衣裳,伸手夺过,藏到自己身后:“你别一天到晚做孩子的针线,你陪我说说话。”

    从碟子里拿起一块糕点,递到雯金嘴边,哄道:“吃一口。”

    雯金张口接下糕点,两三口吃完后就去够余泽徇身后的小衣裳:“你藏哪儿去了,你快给我,别揉皱了。”说时就向前扑去,可又顾忌身前的肚子,终究不敢动作太大。

    余泽徇看四周都铺着软垫,想来也摔不着她,玩心顿起,一时将手上的小衣裳举高,一时又藏到身后让雯金摸不着。雯金也不服输,一下一下地去够,最后实在折腾不动,扑倒在余泽徇怀里,咯咯娇笑。余泽徇则一手搂住雯金的肩膀。揽进怀中,另一只手放上她的肚子:“这小家伙还没出来,你就不管我了,改日出来了,还不知要怎样冷落我。”

    雯金贝齿扣住红唇,一掌拍在他肩上:“这不是你孩子?跟孩子争什么宠。”

    “这不是怕你有了小的,忘了大的,”余泽徇抱怨一句,转而和雯金说起正事,“去年年初,皇上重开史馆,想要着手修撰前朝史书。但这一年,也未曾见什么动作。今日荆王上奏,自请为监修,着手编撰前朝史书,皇上准允。”

    自上次和荆王妃提过这个想法之后,雯金迟迟没有听到动静,如今才知,王爷王妃已经采纳了自己的建议。雯金脸上激动难掩:“这是我向荆王妃建言的!”

    雯金将她那一番道理向余泽徇细细道来。

    余泽徇听罢,也缓缓地点头赞道:“好一个以退为进…”

    “沉下去,再以另一种姿态浮上来。”雯金喃喃说道。

    ·

    这开春的天尚裹挟几分寒气,窗外枯枝败叶,也没什么好景致。但雯金喜欢坐在窗下,半开窗牖,趴在窗棂上看着外头发呆。

    临产的时间一日日地逼近,雯金心内焦虑,反倒开始想起幼时在扬州的时光。这样初春的日子里,扬州总不见晴天,乌沉沉的天上落下密密的细雨,雯金只能闷在房里和奶娘翻花绳。一幕幕的景象雯金记得清清楚楚,仿若是在昨天。可回首一望,竟已十几年过去。

    一个穿粉衣的丫鬟从穿廊而来,待人走近后才发觉是方锦昕身边的丫鬟桃杏。

    桃杏看雯金开着窗,便不进屋,而是站在窗前说道:“二姑奶奶回来了,正在太太屋里呢,请二奶奶过去一叙。”

    雯金一愣神儿,随后一叠声地让银雀给自己穿鞋,一面抬手整理头上的发鬓钗环,一面和银雀念叨:“一定是卓先生进京赶考,二姐也跟着来了。这一去两年,总没个信儿,如今可好了。”

    走到席夫人的院子前,雯金就听到里面“咿咿呀呀”的童音。雯金这才想起,当初余双霄走的时候,是怀着孩子走的,如今算来,恐怕已经一岁多了。

    门口的小丫鬟看见雯金,立即给她打起帘子,又朝里喊道:“二奶奶来了。”

    接着,就看见余双霄怀抱一个小男孩走出来:“就等你一个人呢。”

    雯金定睛一瞧,见余双霄面如满月,神采奕奕,手里抱着的孩子亦是乖巧喜人。

    雯金快步走到余双霄跟前,踌躇着如何开口,那小子已先开口叫“二舅母”。雯金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塞进孩子怀里,摸摸孩子的头,茸茸的软发挠得雯金发笑:“真可爱,也不认生。这是舅妈给你的见面礼。”

    余双霄也不和雯金客气,招呼雯金进屋:“你还有身子,别站在风口里。”

    席夫人、方锦昕和余双露俱在,方锦昕手上抱着妍姐儿。

    席夫人面色尚可,想来孩子都已经这么大了,就算对余双霄当年私通一事有不满,也不能摆在面上。

    余双露眼圈红红的,看见胞姐回来,难免激动。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余双霄进京后住在何处;花了多少时日赶过来;赶了这么久的路,孩子可吃得消,等等。可席夫人绝口不提银子的事,雯金也不好提。

    聊到京中各人的近况,余双霄道:“我们虽不在京城,但都知道,前年父亲被皇上派去东南平定倭寇。”

    席夫人说:“是,前不久刚打了胜仗,下个月皇上准他回京一趟。”

    余双霄拍拍怀里孩子:“也该带冲哥儿认认他外祖父。”

    少顷,各人散去。余双霄再去双露房里坐一坐。

    出了嘉平院,方锦昕回头看看双霄、双露,看她往与自己相反方向行去,渐行渐远,便迫不及待地把妍姐儿送到乳母手上,拉住雯金嘀咕:“你信不信,她一准儿是回来打秋风的。”

    她虽与雯金不睦,可此时,她们同在“儿媳”这个身份上。

    雯金摇头:“我和二姐姐相处时日虽短,但我看她不像是那样的人。再说,我看她穿衣打扮,应当也过得不错。”

    “她要见公爹,分明是瞅准婆母不理会她。她男人若是这次能金榜题名,去哪个衙门、得个什么位置不都指望公爹,”方锦昕冷哼,“她都离开两年了,两年能变的事情可太多。”

    雯金默然,一时间她也不敢为双霄打包票,嘴上也不饶人:“是啊,这两年能变的事情太多,能变的人也太多。”

    说这话时,眼神向方锦昕身上飞去,自指她兄妹背信弃义一事。

    方锦昕立刻无话。

    ·

    这春天总是来得莫名其妙,在人不经意之间,鲜花已挂满枝头。雯金围花园走上一圈,便有些气喘吁吁。红笺自袖里掏出帕子,帮雯金擦去额上汗珠:“奶奶,咱们是再走一圈,还是回去歇息。”

    雯金刚想回答,忽然腹部隐隐的痛感袭来。她眉头一皱,扶住肚子,“哎哟”一声。银雀慌忙上前扶住她,结结巴巴地问道:“奶奶,可是要生了?这这这,我扶您回去?您还能走不能…”

    第一次经历生育,雯金也是慌乱无措,她又极快地镇定下来,想起先前好几个生育过的妇人都和她说过,要痛好几遭才真正发动。于是她反安慰起身边的丫鬟们:“没事,先扶我去那边凳子上歇一下,等这阵疼过,我们再回房。”

    几个丫鬟连声应“是”,其中几个又去告知席夫人,去请稳婆、大夫。

    待这阵过去,几个丫鬟小心翼翼地扶雯金回到房中。不多时,席夫人也来了,嘱咐雯金不要即刻躺下,若是能走,就先在屋子里转一转,待会儿能生快些。

    雯金正在屋里一圈圈慢走时,余泽徇疾奔进房中,走到雯金跟前,想伸手拉雯金的手,又不敢妄动,手足无措地站着,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金儿,我告了假回来了。你现在觉得怎样?”

    雯金拍拍他的手:“还好,有些疼,但离生产还有一段时间,母亲说让我先走一走。”

    余泽徇从银雀手上接过雯金的手:“那我来扶着你走。”

    雯金初时还能在屋里慢慢走一走,后来愈来愈痛,这疼痛来得也愈来愈密,实在坚持不住,躺回到榻上。席夫人又命人端上许多饭菜,让雯金一定多吃,否则待会儿使不上力。

    等到下午,李氏也从赵家赶来。

    这痛一直将雯金从早上折腾到晚上,才算真正发动。雯金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地喊疼,疼得她分不出半点心神去听稳婆的话。

    席夫人赶余泽徇出去,余泽徇看雯金这样,急得焦头烂额,如何有心出去:“什么男人不能进产房,我是她的男人,是孩子的爹。这两个身份,我就该留在这儿。”

    席夫人看他目光坚决,加上雯金那里还乱着,也不再和他多说什么,由他去了。余泽徇守在雯金床边,抓住她的手,

    雯金喊过一阵后逐渐定下心神,开始听稳婆的话,如何运气、用力都有了章法。稳婆一时说看见头了,一时又让她再用力。

    雯金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只觉精疲力竭,疼痛像是钻进她的骨头里,她撇过头,与余泽徇两两相望,但没力气开口说话,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水里刚捞上的鱼。李氏、席夫人、稳婆都在催她使力,她不想再用力了,可是又被这痛折磨着,泪水混着汗水滴在枕巾上。

    雯金猛地拉过余泽徇的手,张嘴一口咬在他手上,下身使劲儿,一声婴孩的啼哭终于划破这个闷热难耐的夜晚。雯金松了一口气,闭上两只沉重的眼皮,口中松开余泽徇的手,周遭纷乱的一切都暂时隔绝在她的睡梦中。

    等雯金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幔帐轻垂,帐外隐隐绰绰有人影,还有窸窸窣窣的低语声。

    雯金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从喉咙口发出一声沉闷的“嗯”。

    床帐挑开,现出余泽徇一张疲惫的脸,可是嘴角的笑意是压不下去的:“金儿,你醒了,”他坐到雯金身边,从床头的水壶里倒了一杯水递给她,“你是不是又累又饿,想吃什么?”

    “什么都想吃!”雯金不客气,乜他一眼。

    “好,那就什么都准备上,”余泽徇挥手让丫鬟们去准备吃食。

    李氏和席夫人走上前,李氏眼睛红肿,想来是哭过。

    雯金看看自己的母亲,软声安慰:“我一切都好。”

    雯金想起昨晚生完孩子,累得歪头就睡,还没看过孩子,问道:“孩子呢?”

    “在东间,乳母正抱着喂奶,”余泽徇伸出两只手,兴奋地握住雯金的一只手,颤抖着说道,“是个姑娘,特别漂亮的小丫头。”

    雯金看他这副喜不自胜的模样,只觉好笑:“才生下来的孩子,哪里看得出来好看不好看的。”

    余泽徇说:“我们俩的孩子,还能丑?”

    雯金知道席夫人盼她能生个承继家业的男孩,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席夫人,看见婆母并无不喜,稍稍放心。

    席夫人说道:“正好老爷过几日就要到家了,到家后给这孩子起个名儿。”

    那头乳母听见雯金醒了,将孩子抱来。先前抱过妍姐儿和陆曼卿的孩子,雯金已有经验,轻手轻脚地接过,捧在怀里左瞧右看。倒也奇怪,明明和其他孩子生下来没什么差别,小老鼠似的,可雯金瞧着就觉得可爱,她也没脸笑余泽徇了,道:“我姑娘确实好看。”

    席夫人离开房中,余泽徇出去送一送。李氏才坐到雯金跟前,话还没出口,眼泪又不自觉涌上眼眶:“昨天真是吓死娘了,看你那么疼,娘恨不得替你受了。”

    雯金抱紧怀里软软的一个小身体:“好在菩萨保佑,总算是挨过来。”

    李氏抹了两下脸上的泪:“我已使人去给你嫂子、你姐姐报信,估计这一两日就来看你。”

    雯金点点头,看李氏的泪止不住,怕她在这屋里想到昨晚种种,触景生情,便打发她先回去:“家里离不开娘,哥哥又快下场,娘家去瞧瞧。若是想我,再来就是。”

    余泽徇刚送走席夫人,又将丈母娘送到府门。回来时,就见绡帐半垂,雯金坐在其中,怀抱孩子,温柔地垂目凝视,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耳鬓半缕发丝垂下。余泽徇顿觉一颗心被填得满满的。

    雯金抬头,看他痴痴地站在那儿,不知想什么,忍不住嗔道:“呆子。”

    雯金喊乳母来抱走孩子,然后拍拍床边,对余泽徇说:“过来。”

    余泽徇依言坐到床边,雯金抓起他的右手,轻而易举地找到那个牙印,还泛着红,有点点血丝痕迹。她用大拇指摩挲着那个牙印,翻了翻那双如狐狸般狡黠透亮的双眼,盯着余泽徇:“疼吗?”

    余泽徇翘起嘴角:“不疼。”

    雯金哼声道:“晾你也不敢喊疼。”

    她用力按住牙印,赌气一般地说:“我要你记住,我当时比你疼千倍万倍!”

    余泽徇将雯金拥进怀中,手里揉着雯金的长发,说话时喷出的气息落在她后颈:“我知道,谢谢你。你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才有我们那么可爱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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