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室之内,和尚手握一只紫檀木狼毫,正在抄经。

    淡金色的字迹圆润秀丽,却又圆中蕴方,厚重挺拔,深得欧书精髓。

    他正抄到“色”字,门外砰砰的敲门声作响。他专心抄经,恍若未听见,半晌,才做了回应。

    又顺手在经卷上,写了“不”字。

    门外,此时玉京正提到那天和尚救他的情形。

    毛笔缓缓移动,和尚正在凝神运气,又去写那个“空”字。

    不知怎地,手微微一颤,一滴浓郁的金色墨汁,掉在经卷上,将整个空字都氤氲开来,糊成一片,金光耀眼。

    和尚心中不满意,一时忘了听外边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伸出白玉般的手,收拾了桌上的狼藉,重新拿出一张抄经的纸,待要下笔。才想起,外面好像很久没了动静。

    他侧耳听了一听,对自己摇了摇头。

    若真是最宝贵、最珍贵的性命,少年又能用什么来感谢自己?

    一句空话吗?

    心中莫名又浮现出,那一只如盈盈春水般的眼睛。

    挥了挥头,把某些荒谬的画面挥出脑海。

    大概已经走了罢?

    和尚心中隐隐约约想。

    手中的笔重又落下,再度静心抄经。

    刚刚重新抄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句,着手温润的笔又顿住。

    侧耳再听了听,门外已经寂寂无声。

    和尚对自己摇了摇头,终于彻底静下心来,只顾潜心抄经。

    一炷香功夫,一篇《般若波罗蜜心经》,行云流水般抄完。

    和尚拿起经文,对着舷窗透进来的阳光,仔细查看。

    只见整篇真书,一气呵成,彼此勾连照应。

    字迹清丽俊美,字势险绝厚重。正奇之间,通篇字体超逸有致,就像和尚的气质。

    他逐字看了一遍,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才起身,收拾了经卷和毛毡,将毛笔与砚滴拿在手中,出去找清水清洗。

    和尚拉开舱门,差点和一个人撞个正着。

    心莫名跳得快了一拍,定睛看过去,那个人正是玉京。

    玉京一直没有走,就斜靠着舱门站在门外,站得都快睡着了。

    和尚突然把门拉开,他整个人几乎没摔了进去。

    他却还是满心欢喜,欢声道:“大师,你终于出来啦。”

    和尚呆了一呆,忽然当着他的面,又把门紧紧关上。

    玉京心中怅然若失,纷繁杂乱的念头翻腾:

    和尚这是厌弃自己钓鱼打鸟,嫌弃吃肉的人不洁净?

    还是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所以再也不肯搭理?

    他正在胡思乱想,没个头绪。

    眼前的舱门,却又被和尚拉开了。

    “施主还没有走?”和尚的问话平平静静,看不出情绪。

    “阿京细想过了,感谢大师,更需诚心正意。大师今日不见我,明日总会见我,明日不见我,后日总会见我。一直守下去,总会见到大师。”玉京回答得十分恳切、坚定。

    和尚冷冰冰的眼睛,凝视着他,没有开口的意思。

    他的目光像是块冰。

    玉京被看得心虚,不由问:“大师在看什么?”

    “在看阿京的眼……贫僧想看看施主是不是大好了。”和尚如梦初醒,这才找补回答。

    玉京的脸上,分明还是如寒星宝石般的一双眼,并非那天看见的盈盈眼波,无限风情。

    和尚恍惚觉得,心头有很多情绪。

    却不知,那些感受到底是什么。

    是失落?

    是怅惘?

    还是松了一口气?

    听他又提起自己的眼睛,玉京垂着头,避开和尚的目光。心中心虚发慌,生怕被和尚看出什么端倪。

    和尚清清冷冷的声音又道:“施主随贫僧进屋,替你好好检查一番。“夫精明者,所以视万物,别黑白,审短长”①,绝不可等闲视之。”

    玉京心下着慌,这哪能给和尚检查?

    别说他眼睛根本没事,纵算是有事,也绝不能给和尚查探。

    这一查,岂非直接发现他的秘密?

    他连忙推辞道:“多谢大师挂心,当日宝船半空海风太大,又进了海水,眼睛迎风流泪,如今早已大好了。”

    听他又提到那天两人坠落,船板半空中惊心动魄的一幕。

    和尚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只水波流动,潋滟生色的眼睛。

    躯体中微弱山火火苗,又再四处流窜。

    和尚猝不及防,有些手足无措,忙哑声道:“施主来道谢的诚心,贫僧已经收到。贫僧还有事,先行告辞。”

    收到他的诚心了?

    怎么收到的?

    他都还没表达呢!

    玉京如坠云雾,摸不清和尚到底在想些什么,眼看门又要关上,连忙伸出一只手,拦在门框上。

    “施主还有事?”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无幻有些张惶。

    难道和尚尿急了么?

    谪仙一般的人物,和这么恶俗的想法连在一起,十分恶趣味,引得玉京心中狂笑。

    面上却还一本正经,回应和尚的问话:“阿京此来,一是为了感谢大师救命之恩,二是来还大师借与我的木盆。”

    木盆?

    澡盆?

    和尚张口结舌瞪着玉京的纤手,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玉京手中确实拎着那只香柏木的木盆。

    木盆经过洗浴,如今更是金黄油亮,十分润泽。香木的淡淡幽香绕鼻不去。

    和尚不由自主伸手去摸自己的后颈,那里仿佛还在云蒸霞蔚,还有若有若无的香气缭绕。

    他本来已经忘怀宝船空中悬吊,心头异样的感受。

    如今看见那只香柏木的澡盆,不知不觉又想起那天在生死一线间,闻见的香气。

    那香味是用了这香柏木澡盆,所沾染的木材香气?

    还是……

    意识到自己奇奇怪怪信马由缰的想头,和尚的脸忽然如同喷霞一般,赤红一片。

    他一定是疯了……

    慌乱中,他顺手接过玉京手中的木盆,连寒暄都忘了,直接又将门重重阖上了。

    留下玉京怔怔对着差点摔在他鼻子上的舱门,不知道和尚到底怎么了,反常得特别可口。

    不过,连木盆都已经还了,他也没什么借口再去敲门,逗弄和尚。

    这一趟收获还是不小,至少以后自己不用再躲着了,和尚显然并不是生气。

    玉京抬脚正想回房,舱门又在他眼前打开。

    他还来不及出声,和尚重又将那只香柏木的木盆塞回了他手里。

    无幻闷声道:“这个澡盆子。送施主了,贫僧从来不用别人用过的。何况,海上航行还有好几个月,施主下次又要沐浴怎么办?又来找贫僧借?”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小人如此有信用,大师一定肯再借。”玉京双眼弯弯,笑容可掬。

    他就是这么想的。

    先把木盆还给和尚,以后要用了,三天两头,再来找他借用。

    两人之间,岂非又有许多的联系?

    可惜被和尚看出来他的图谋了。

    无幻扶额,无奈道:“何必如此麻烦,这香柏木盆子,贫僧赠与施主。”

    话一说完,也不等玉京回应,他人立即又缩回了舱室,门再度紧紧阖上,再也不打算打开了。

    楼船又在海上航行了好几日,快要驶出南越国国界,离东楚还有一段距离。

    整日困在船上的玉京,却是感受不到这样的变化。

    船行水上,只能看到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和青碧天空中的朝日云霞、明月星辰,还有就是跟随在他们这艘宝船身后的另外一艘宝船。

    一样的九根桅杆高张,锦帆高挂,雕栏画栋,到了晚上一样的灯火通明,金碧辉煌。

    每一天看见的景色都差不多,时间的变化,几乎感受不到。

    原来,在恢宏阔大的美景中,天长地久地待下去,那样枯燥。

    日复一日单调的生活中,玉京唯一的慰藉就是和尚的美色。

    可是,这接连几日,都完全不见和尚的踪影。

    他在躲着自己。

    玉京很确定,他必定在躲着自己。

    舱中吃饭、甲板乘凉,大家时间不一致,还有可能总是遇不到。

    可是自己都想了百般理由找上门去,隔壁那扇舱门,也始终紧闭着不肯打开。

    许多时候,和尚干脆装作不在,连句回应都没有。

    开初,他还觉得调戏这样腼腆又最会害羞的和尚,特别刺激。

    可是,他们连面都见不上。

    两个人的大戏,只剩下一个人,这还怎么唱下去?

    幸好还有李将军,常常约他耍子。

    不至让他闷死。

    这一天,李将军带着东楚军,在甲板上进行牵钩比赛,玉京也自告奋勇参加。

    玉京分在和李将军同组,李客天生神力,又是职位最高的将军。

    在他的带头下,人人奋勇争先,勇士们出尽气力,三局胜了两局,和了一局。

    另外一组,一点便宜没占到。

    玩得十分尽兴。

    待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所有人全都累出了一身臭汗。

    许多兵士还打上了赤膊,李将军数次窥视玉京,却发现他在众多赤膊大汉之间泰然自若,丝毫没有不自在。

    李客心中原本有十分的疑惑,现在只剩下了六七分。

    这样酣畅淋漓的体力较量,玉京也十分疲乏。

    到了傍晚,他吃了饭,就自己打水,坐在和尚借他的木盆中,沐浴后,上了榻,坠入沉沉睡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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