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一整夜大雪,院落里早已是一片雪白。

    一阵穿堂风透过门窗缝隙钻进屋内,拂动的屋内帷幔跟着摆动。

    耳边是若有似无的唏嘘和哭泣声,喻玉儿昏昏沉沉,仿佛陷入无边的泥沼之中无法自拔。身体的疼痛与精神的双重打击,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活下去。

    “主子,主子你睁开眼,世子爷马上就回来了!”

    常嬷嬷跪趴在床边,死死攥着她皮包骨的手腕哭着求她,“陈岳已经快马加鞭去请神医,只要神医来了主子就会好起来……”

    喻玉儿迷蒙地目光盯着床帐,连牵起唇角冷笑都懒得。

    白帝城内,人人都艳羡她嫁了北地最难得的儿郎。明明是商贾之女,却独摘下了北地少女心中不可触碰的空中月。

    周长卿他惊才绝艳,为人光风霁月,更生得亦是芝兰玉树,卓尔不群。十四岁便随军征战沙场,二十有七已然成了全北地百姓心中的守护神。若为守护北地百姓,他鞠躬尽瘁。

    也是,若非他如此出众,她也不会第一眼见他便深深迷恋。

    嫁给周长卿是意外,大楚虽不似前朝规矩严苛,门第森严。但士族与商人通婚还是极少数。

    喻玉儿能嫁入郡王府,全赖喻家有钱。

    喻家当家人早逝,只余一寡母守着万贯家财。彼时正赶上东胡进犯,镇北军正式与东胡开战。前线战事吃紧,军资紧缺。镇守北地的御郡王为此焦头烂额,喻家祖母花了半幅家资雪中送炭,为其解决燃眉之急。由此促成了这桩在外人看来极不相配的婚事。

    喻玉儿自嫁给周长卿后,从未有过温情。喻玉儿不是没有怀疑过周长卿不喜她。但每每夜色降临,他那股恨不得死在她身上的狠劲又总会让她动摇。

    嫁入府中十年,膝下无一儿半女,周长卿从未有过纳妾念头。哪怕郡王妃逼迫,他也出面拒绝。喻玉儿想,周长卿是喜欢她的。喻玉儿也爱他,全身心只为他一人。

    她的信,他甚少回。她做的衣裳,他从未穿过。甚至她拖着病体耗费两个月为他准备的生辰贺礼,他可以轻描淡写地送给旁人。

    他没有心。

    “主子,求你再撑一口气……世子爷肯定在回来的路上了!”

    这时,昏沉的房间倏地涌进一股凉风,有人卷帘进来。环佩碰撞的叮铃声清晰入耳,却听见有人笑。

    “表姑娘。”常嬷嬷放下碗站起来。

    来人一身水红色蜀锦撒花百褶裙,外拢着白狐大麾。蓬松的狐毛挡住玉颈,龙眼大的东珠耳铛点缀在乌发之中,更衬得来人面色红润,气色如春。她已年近三十,姿容只能算是清秀,却因着雍容的姿态而显出几分高人一等的骄矜。

    眼波流转间她未语先笑,面上还带着几分少女的明媚,与床榻上病入膏肓枯骨一把的喻玉儿截然不同。

    针锋相对七年,赵依依姿容更胜从前,而她早已没有白帝城第一姝色的风采。

    常嬷嬷警惕地守在床前。

    赵依依却觉得可笑,怜悯地看着屋中愁云惨淡的主仆:“表嫂。”

    喻玉儿眼前发黑,窒息的难受早已侵蚀了她的五感,眼前是昏沉一片。她仿佛看到了一道模糊的身影。身影俊逸如竹,半隐没在暗沉之中,眼底仿佛有细碎的浮光。

    她依稀记得了,这是三年前周长卿发现她喝偏方求子,暴怒砸了她屋中一切的模样。

    赵依依绣帕掩鼻缓步上前来,似乎是不喜屋中浓到化不开的药味儿。

    凑得近了,赵依依扯了扯嘴角,“表兄此生一心只为北地百姓,根本无心情爱。少许的温情,也早已给了年少伴他长大的我。表嫂强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落到如今的地步……觉得狼狈吗?”

    喻玉儿躺在榻上,一动不动,浑浊的目光静静地凝视着纱帐。

    纱帐上玉兰花的绣样,这是近几年喻玉儿喜欢的花样。卧床以来,喻玉儿便不再喜欢那等鲜红明媚的东西,是以总是让下人挂着一副纱帐。

    这寥寥几笔的玉兰花,冷清又寡淡,仿佛她早早便凋零的人生。

    “北边战事吃紧,表兄如今腾不出空儿来关心家里。不过我想着嫂子近来不大好,还是给他去了封家书。嫂子的书信表兄不会看,我的信他总归会看的。”

    喻玉儿不搭理她,丝毫不减赵依依想要诉说的兴致。她似要将憋在心中多年的愤懑一次吐露干净,“如今每每见到表嫂,总叫我心中唏嘘。果然,命是不可违抗的。命中注定不属于你的,强求得来必遭报应。就像表嫂这世子妃的位置。”

    喻玉儿迟缓地扭过头来看向她。

    “你只知我借住府中,郡王府上下对我一个外人敬重有加,是因姨母和表兄的偏爱。却不知我原是表兄内定的妻吧?”

    喻玉儿的眼睛缓缓地睁大,扭头看向她。

    “我自幼养在姨母膝下,姨母待我如亲女。”赵依依勾唇一笑,“她悉心教导我,不遗余力。就是在等我及笄,好亲上加亲。这桩婚事,哪怕是古板的姨夫也心中有数。若不是你喻家突然横插一杠子,以万贯家财逼的郡王府回报你,今日这世子妃只会是我。”

    “表兄不喜你,所以你嫁给他十年连孩子都没有……他不允许你生啊表嫂。”

    “什么叫……他不允许我生?”本以为喻玉儿会继续沉默,谁知她还是没忍住开了口。只不过许久不曾开口,喻玉儿的嗓音干涩得仿佛老旧的木门。

    “嫂子还不明白?”

    赵依依走到床边坐下,“你这日日拿汤药当水喝,求神拜佛的祈求能再怀一胎。喝药喝得身子都垮掉了,肚子却半点动静没有。殊不知表兄每每入你院子前都喝过避子汤药。他那边绝了源头,你便是把天下补药都吃尽,也生不出孩子。”

    仿佛一道惊雷劈在头顶,喻玉儿枯瘦的手不住地发颤:“你胡说,他为何不想要,那是他的骨血他……”

    “他不是谁的骨血都要的,他想要的,当然是我生的孩子。”

    “不信吗?”赵依依笑起来,“你应该很清楚吧?”

    想到什么,喻玉儿的脸色惨白。

    她初见周长卿,周长卿便给过她警告。他曾说过,他此生无心风月,不必为他多费心神。可他明明说了自己无心风月,却在得知小青梅新寡的当天匆匆将人接回府中。

    “若看得上你,以他的品行,又怎会接我一个寡妇回府?我在府中娇养多年,府中上下从未有过非议。你以为为何?”

    她自信一笑,“不过是在等你去了,给我腾出位置罢了。”

    “你……”

    “表嫂,男人的心是抢不走的。他若不爱你,你便是粉身碎骨也不得人半分怜惜。表嫂总不自量力妄图跟我一较高下,却从未赢过,可不可怜?”

    喻玉儿急促的喘息了几下,捂着胸口,骤然喷出一口血。

    赵依依没想到她会吐血,慌了一瞬。

    但转瞬,又理直气壮了起来。她愤恨地盯着床榻上枯槁之人,面目狰狞道:“喻玉儿,你鸠占鹊巢太久了,也是时候让位了!七年!我早就等够了!”

    天空突然一阵巨响,喻玉儿睁大眼睛盯着她,因躺倒的姿势血水倒灌,呛入肺腑,她呼吸受阻。她脸色泛紫,胸腔的气体越来越少,眼前也渐渐发黑。

    廊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似是有什么人正极速奔来。

    骤然间,门扉撞在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有人惊呼,脚步凌乱。屏风外似乎有什么人推开了门,夹杂一股冰雪的寒气。

    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大雪,白光骤现,寒风卷着细雪骤然被灌入屋内,吹散了屋中的人声。喻玉儿恍惚间看到一道身影飞驰而入。还不等她看清来人,便陷入无边黑暗……

    他若不爱你……呵……

    她病了这些年,周长卿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更是连她屋子也不愿踏入。喻玉儿突然有些想笑,笑自己可怜。

    为了一个男子,她活成了什么样。

    剧烈的窒息感逼上喉咙,喻玉儿意识渐渐抽离,脑海中却突然涌现出一些零碎的片段。

    画面中全是高耸入云端的高楼大厦,街道上奇怪的四轮金属车川流不息。她穿着奇装异服,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盒子正在笑。似乎有什么人在对她说话,语气轻快:“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可恶,这七年我真是受够了,今年暑假一定要出去浪!”

    “呜呜呜京市医科大我复试没过啊,那老头儿说我还得去一院历练一年,可恶……”

    “不行就二战,反正你成绩好。”

    ……

    喻玉儿想起来了,她是喻玉儿,又不全是喻玉儿。她本是后世一京市医科大临床医学专业博一的学生,放暑假路上被一辆车给撞死了。

    投胎到古代,忘了上辈子的记忆。临死居然记起来。

    ……

    动了动有些麻木的脚趾头,两世记忆交杂在一起,搅得她头昏脑涨。胸腔中弥漫着不知是悔恨还是酸涩,闷得难受。她却仿佛被人堵住口鼻,无法喘气。

    终于,她拼尽全力吐出胸口盘踞许久的闷气,睁开了眼睛。入眼是一片刺目的红。

    喻玉儿急促地喘气几声,清醒了过来。她扭动了僵硬的脖颈,才发现眼前的红不是地狱的红雾,而是她头顶一张鲜红的盖头。

    她这是终于死了吗?

    不对。

    喻玉儿揭了盖头,看清楚屋子全貌——贴满了囍字的门窗,屋子里红彤彤一片。紧闭的门外依稀能听见模糊不清的人声,锣鼓声,爆竹声,十分喧闹。

    屋里一个人都没有。

    不远处的香案上摆放着玉盘,如意锁,喜秤,瓜果喜饼,婴儿臂粗的龙凤烛还燃着……这不是她的屋子,或者说,这不是住了十年的居所。

    她心中疑惑,低头看桌子,一柄白玉如意安静地放置在漆红的雕花木盒中。她拿了起来,这柄玉如意是她当年大婚时,祖母拿给她的新婚贺礼。后来她小产,被暴怒的周长卿一剑劈碎了。

    这东西怎么在这?

    喻玉儿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疼得她一抽。

    不是梦。

    脚下是柔软精美的地毯。她扭头是一座半人身高的、打磨得极为光亮的铜镜,里面照出了她现在的样子。云鬓肤白,琼鼻秀目,薄肩细腰,一身繁复华丽的鲜红嫁衣。眉心一点莲花花钿,更衬得镜中人美如墨画。

    这是十六岁的她。

    耳边突然响起开门声。

    “哎呀,小姐,你怎么把盖头给揭了!”一个双丫髻的丫头端着托盘推门进来。她匆匆放下托盘小跑过来,“快!盖头盖上。这红盖头,该是世子爷来揭才是!”

    重新坐回喜床上的喻玉儿才终于回过神。她这是,重生了?

    绿芜端来汤,圆鼓鼓的脸上挂着讨喜的笑:“奴婢刚才偷偷去后厨要了一盅汤,主子快喝点垫垫肚子。你今儿一大早就梳妆,肚子里还什么都没有,怕是早饿坏了……”

    “绿芜?”

    “哎,小姐,不是,应该叫世子妃了。主子,快尝尝,这汤奴婢闻着很不错呢!”

    绿芜是喻玉儿从喻家带过来的丫头,自幼跟她一起长大。四年前,因为她讨要心爱之物冲撞了赵依依,被郡王妃下令乱混打死。死去的人重新出现,喻玉儿喉咙不自觉哽咽了。

    “主子,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喉咙有些干。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快申时了。”

    活着的绿芜,喻玉儿心中惊涛骇浪,手死死掐着大腿肉。她不清楚怎么突然又回到十年前,但喻玉儿迅速冷静下来。

    她接过汤碗,浅浅的喝了一口。

    温热的汤下肚,冲散了胸口盘踞的那股涩意。

    顿了顿,她又问:“我昨儿夜里太慌张没睡好,今儿精神头有些不好,总觉得糊里糊涂的。绿芜,如今是哪一年?”

    绿芜一听她身体不适,吓得赶紧摸了下她额头。没觉得发热才松了口气:“今年是康德十六年,今儿是九月初十啊主子!主子怎么了?怎么脸这么白?”

    说来,喻玉儿是个早产儿。听祖母说,她娘不足七个月便生下她,她的病弱是打从娘胎里就带来的。平素在闺阁,养得十分精细。

    喻玉儿听着外面骤然一身雷声,在天边轰隆炸响。

    窗棱被风吹开,一阵夹杂水腥气的风吹进屋内。她深深地吐出口鼻中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呆愣地看着洞开的窗户,外面琉璃瓦下,张灯结彩。

    “啊,这么打雷了!奇怪,今儿不是说是晴天吗?”绿芜赶忙去关窗。

    喻玉儿才想起来,今天是她嫁给周长卿的大喜之日。

    喻玉儿皱眉沉思许久,才开口,嗓音有些平静:“许是饿了吧,今日都没用过吃食。”

    “那主子快喝些热汤!”

    绿芜关好窗户又小跑过来,到了汤水进碗中,扶她去桌边坐下。

    捧着滚烫的碗,指尖被热汤烫得发麻却不愿挪开。喻玉儿有些恍惚,但指尖触感十分清晰。

    在被病痛折磨的七年里,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这么暖和过。长达七年的病痛,食不知味,寝不安眠,活死人一样的人生太难受了……喻玉儿喝了一口汤,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下肚。温暖的气息慢慢渗透四肢百骸,她脑子里混沌一瞬间消失殆尽。

    一碗热汤喝完,喻玉儿也终于收拾了心境。被车撞死投胎,病死,又重回十六岁。这就是她前二十六年的人生。浑噩的脑子好似这一刻被什么冲刷了一遍,清明得不得了。

    用现代话说,这一刻,她脑子里的水倒干净了。

    许是人的爱恨都有一个临界点,临界点一过,无论多浓稠的爱恋也在一瞬间消弭。

    健康的活着真好,她再也不要喝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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