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守在床边,直至我悠悠醒转。

    “娘娘,您昏迷的这两天,殿下一直都守着您。昨晚,您还喊了声他的名字。”

    我轻轻道:“我喊了沈承昭的名字,他要准备杀了我吗。”

    “不…殿下他很开心。”子衿欲言又止。

    “可是,您随后说起了胡话,说要去找阿铮……殿下他便又发了好大的火,还撤走了所有为您诊治的御医。”

    我强撑着尚有些虚弱的身体走向前院。

    姜嫣正盈盈坐在假山亭中,裹着狐裘,手捧暖炉,目视前方好不悠哉。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见院子里我所手植的几株桃花树竟已被生生砍断。

    姜嫣不紧不慢地冲我笑:“妹妹勿怪,殿下已经恩准了让我搬进青鸾殿,可我从小就对桃花过敏,便只能叫人砍了。”

    沈承昭确实做到了对姜嫣百依百顺,不过是一座宫殿,说送就送了。

    随从们听罢便开始动手抄起我屋中的东西,子衿率先拦在前面阻挡,却抵不过人多力大,重重地磕在墙角,额上血流不止。

    场面顿时乱成一片。

    我屏住了呼吸,来到姜嫣跟前,好好地凝视了一番这位嫡姐的风采。

    “姐姐,你生得可真美,难怪殿下始终对你一心一意。”

    我由衷地赞叹道。

    姜嫣显然对我突如其来的和善有些意外,可依旧没打算正眼看我:“行了,姜桃,你从小便懂事,只是你曾经也对殿下痴心妄想过,这让我很不满意。”

    我笑而不语,从发髻上摘下一支珍珠簪子,那是姜烨在年少时亲自为家里的两个妹妹做的。

    我缓缓对她道:“你还记得这支簪子吗?或者说……你还记得二哥哥吗。”

    姜嫣的瞳孔蓦地放大,倒映出我手起簪落。

    随着一声尖锐的惊呼,我已在她的脸颊上划下了一道刺眼的伤痕。

    我漫不经心地扔了沾血的簪子。

    干笑了声,我环视一遍周围:“还有谁要继续在我的青鸾殿捣乱,就跟姜良娣一个下场。”

    宫人们被吓得不轻,慌忙四下逃窜,向我投射来的目光宛如在看一个疯子。

    我真的受够了。

    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踱步离开青鸾殿时,我顺便垂眸瞥了眼姜嫣。

    怪不得沈承昭总喜欢用下巴看人,果真有种说不出的快感。

    此时的姜嫣已再没有往日的气焰,她倒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瑟瑟发抖地地捂着脸,汩汩鲜血却止不住地从指尖溢出来,可这还远远不够。

    比起被万箭穿心的哥哥,她流的这些血还是太少了。

    我甚至有捡起簪子往她的脖颈上再来一下的冲动,然而,失去了最引以为傲的容颜,大抵比杀了她还难受,何必再脏了自己的手。

    我孑然一人游荡在永巷中,步伐是前所未有的轻快。

    沈承昭面无表情地与我迎面而遇,大力钳制住了我的手腕,令我动弹不得。

    东宫的消息可真灵通,这才过了没多久,就有人偷溜出去上报了。想必沈承昭是知道了什么,二话不说地就拽着我重新回青鸾殿。

    沈承昭看见姜嫣的模样,跌跌撞撞地冲过去将她揽住,好像红了眼眶。

    那样温柔体贴的模样,我曾经很熟悉。后来竟再也不敢看。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姜桃,你怎么敢的。”

    我如实答道:“她害死了我的二哥,还总是欺负我,我气不过。”

    沈承昭盯着我,眼里有一丝不愿再提此事的慌乱,却是一闪而过:“跟你解释了多少遍?姜烨的死,谁都没能想到。那时我刚从昏迷中醒来,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身在漠北,密探来报这几日有邻国细作混入其中妄想偷取兵符,还放在了食盒中作为交换暗号,你刚巧又在那个时候出现……”

    “可如若不是哥哥出现救了我,死的那个人就是我了,对吗。”

    我打断了他。

    突然想笑,我刚巧在那个时候出现,我的刚好出现不都是在你们意料之中的吗。

    “承昭……”姜嫣抽泣着开口:“不要再责怪妹妹了,她从小就是这样倔强的性格。我没事的,只要能让妹妹消气,毁了容貌……也值得了。殿下快回去吧,妾已是不祥之身,无颜再侍奉殿下了。”

    沈承昭连忙伸出手擦拭着姜嫣伤口上的血污:“嫣儿,你别怕,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是一个爱干净到极致的人。几个月前,我不小心把绘扇的颜料洒在他的身上,被他关在水牢整整三天,出来后全身被泡的浮肿冰凉。

    那时候整个东宫就只有子衿抱着我哭。

    她总爱劝我说其实沈承昭心里一直有我,她知道紫宸殿那幅画像的秘密。

    可这之后就再也没提过了。

    世上不会有人忍心折磨自己喜欢的人。

    而沈承昭待姜嫣就不一样,他的洁癖从来没对她发作过,露出的温柔神色也是我再也没见到过的。

    他万般怜惜地将她移到轿子上,生怕再伤到她一分一毫。

    姜嫣一走,沈承昭就不装了。

    他用嘲讽的眼神看着我:“姜桃,孤想不明白。你不过一介庶出,能有机会成为东宫的太子妃,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为何总爱处处与孤作对?”

    我十分平静:“因为,我并不想当你的太子妃,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他挑眉冷笑,猛然抓住我的手腕:“是那个阿铮吗?”

    “青鸾殿的人与孤说过,你成天就惦记着你的那把破桃花扇,还暗中派人去寻找……”

    我心中隐隐作痛,却面不改色:“沈承昭,那把面扇,只不过是我闲暇时的消遣。而且你也已经把它毁了。”无聊地勾起唇角,说着让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话:“怎么,我喜欢别人,殿下吃醋了?”

    沈承昭似要捏碎我腕上的骨骼,比之前更狠厉:“吃醋倒谈不上。孤只是很好奇,到底是个怎样的妙人,能让孤的太子妃这般痴迷。”

    我盯着那双怒气腾腾的眼,慢慢地道:“你不会自己去打听么?”

    他笑了。

    “哪只手?”

    “孤在问你,刚才是用的哪只手,划伤了嫣儿的脸。”

    沈承昭喊来了宫人,为他的嫣儿报仇。

    我右手的五根手指皆被刑具夹住,沈承昭就站在不远处,眸中泛着冷光。

    撕心裂肺的疼痛传来,我没忍住叫喊出声,仿佛听到了路过的宫人对我的窃窃私语:看,这就是得罪姜良娣的下场,可真是罪有应得。什么凰命之女,没有太子殿下的宠爱,就什么也不是。

    灵台一片混沌,我又想起了我回到洛阳城的那一日。

    象征东宫之主的紫宸殿内华灯摇曳,温暖如白昼之巅。

    虚掩的门内,鎏金香炉袅绕着若有似无的檀香,仕女屏风隐隐约约映出那个男子挺拔的身影。

    月华满身,是一张我难以忘记的容颜。

    我看见一双玉臂绕上他的脖子。

    烛火映照下他的眉头微微轻颤,她的语气听起来很是伤心:“承昭,是我错了,我以后不会再和你吵架了。要不是我太任性,你也不会一气之下去了漠北,还与我赌气,故意和我妹妹交好。如果没有去漠北的这三年,一切会不会都和现在不一样……”

    阿铮便柔声地安抚着:“好了,都过去了。其实我也记不太清究竟在漠北发生了什么,就像做了一场梦……可我只知道少时曾对你发过誓,你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

    姜嫣破涕而笑,扑进他的怀中娇羞不已:“我就知道,承昭对我最好了!”

    他不再记得漠北的一切。

    他有与她的白头之约。

    我猝然冷笑起来。拢住一把珠帘,松手,哗啦一片,玉珠碰撞的声响极是清脆。沈承昭转头看着我,目光和一个陌生人无异。

    五指连心之痛将我扯回现实,我用牙齿咬下舌头,真是疼啊。可我想不到更好的方式使自己清醒了。

    迷迷糊糊之中我好像看到沈承昭冲了过来,他颤抖地捏住我的脸,我喉中溢出的血便顺着嘴角往下流,弄脏了他的袖口。

    我很害怕,怕他又会因此责罚我。他却根本没有去管,而是张着嘴说了些什么,但我耳鸣的厉害,什么也听不清。

    似乎是哽咽着说:“姜桃……为什么非要这样…为什么总是这样……我只想你对我笑一笑,对我稍微服个软,仅此而已……你知不知道,你是我的妻子啊。”

    “子衿跟我说过,我就是那个阿铮。可我不信,我是真的记不起来了,我…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那天,等我有意识的时候,便发现自己在漠北的营帐中醒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有些累了。

    忽地回忆起阿铮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在遇见我之前,他很想回家。

    洛阳帝都不是他的家。

    “我住的地方,每个人生来都是平等的。没有嫡庶之分,没有高低贵贱。”

    阿铮注视着我,眼中有熠熠星辰:“在我的家乡,如果你想从漠北回洛阳看看,我们甚至可以从天上飞过去,不出一两个时辰便到了。是不是很神奇?小桃,我总想着,等有一天和你一起回去。”

    阿铮为我绘制了一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桃花扇,上面是朵朵怒放的桃花。我自小就在塞外,从没见过桃花,只觉得它们可真美。从此,我最喜欢的花便是桃花了。

    我也恍然明白了,明白了当时的阿铮,为何要悲伤不已地看着我。

    问有朝一日,我会不会忘了他。

    因为他早就知道,有一天会突然不告而别。

    我真的好痛。

    “阿铮……”

    现在的你,会在哪?

    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让我受一点委屈吗。

    我好像活不了几天了。

    可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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