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天门已经排起了长队,尽是人山人海来参加这场神界婚礼的。

    守卫的天兵天将忙得不亦乐乎。负责核对名帖的,一边勾画,一边发放通行牌;负责收贺礼的,左手收礼,右手派发回礼;还有维持秩序的,正在调停安抚各位四方大神,他们正等得不耐烦,骂骂咧咧着上元宫的繁文缛节。

    等轮到东州地府道贺完毕,进了专门为五州地府所准备的接待宫殿,广寒宫的常羲神女早已带着银蟾出发了。柔柔月光洒遍九重天的夜,万千星辉错落闪烁,是一种克制含蓄的祝福。

    “真美。”走在由仙华棠梨引导着的神道上,琉江慢悠悠地晃,随手从晓钰去用膳前给她拿来的一包樱桃里捡了一颗,随意一抛,稳稳落入嘴里。她不饿,所以没有跟着大伙儿一起去吃晚饭。又想到这次东夷也被邀请了,所以独自一人往东夷落脚的宫殿而去。

    只是可惜这次见不到奚晏。

    溯华听到她来了,亲自出来迎她。一同来的还有两位长老。

    “族长!与笙长老!观逍长老!”

    溯华笑着拥抱了她,直拉着她转了一圈,仔细看了看她有没有累瘦。

    “瘦了。”溯华有些心疼,“没有好好吃饭吗?还是地府的菜色不合你胃口?”

    琉江笑嘻嘻地摇摇头:“没有没有,是变结实了!你们看!”

    说着就要拉起袖子,展示一下自己漂亮的手臂肌肉。

    自打进了九重天就紧绷着的观逍此刻也忍不住放松下来,一边阻止她的奔放,一边笑道:“好了,知道你厉害了。”

    与笙轻轻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多大人了,还这么小孩子气!不知羞!”

    琉江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笑了笑:“也就在家里人面前才这样嘛!”

    溯华想起来她的直察使好像来自姑射一族,微微蹙眉问道:“你那个直察使是姑射的吧?”

    观逍和与笙也敛容了。

    观逍不太满意地说:“如果早知是这样,我们应当直接就拒了。大人之间的纷争,不当由我家的孩子承受。”

    琉江正色,为陌英保证道:“族长、二位长老,我向你们保证,陌英是个十分称职的直察使。他帮了我很多。如果没有他,我这个阎君恐怕早就上了罪神台了。”

    溯华三人微微一讶。

    琉江压低声音道:“而且如果不是他,我可能也不会有关于十日凌空的线索……”

    “走,我们进屋说。”与笙立即打断她。

    等溯华三人听完琉江的发现,观逍第一个表示反对。

    “曦和怎么也糊涂了,竟然同意让你去查?当年在现场,我们都没能找到什么,如今都过了这么久了,哪那么容易能查到?万一被上元宫知道了,焉知他们会否再次怪罪我族?降我族一个不敬天道之罪?”观逍在屋内来回踱步,浑身写满忧虑。

    与笙拉着琉江的手,坐在她身旁:“琉江,即便要查,也是我们这帮老骨头去,而不是你呀。你好好地主持地府事务就好,其他不要管了。”

    “可是……”

    “没有可是。琉江,到此为止。” 溯华起身,来到琉江身旁,摸了摸她的脑袋,“知道你的心意。剩下的,就让我们去查吧。”

    观逍也来到她身边,一时间,她被三人欣慰又担忧的目光包围。

    “你在地府本身就分身乏术。”观逍指出,“如今我族重新开始在天界走动。如果要查当年事,我们可以从长计议,不急于这一时。”

    “而且三界这么大,要找一个人也难,尤其如果这个人刻意躲藏的话。”与笙道,“你一个人要查到什么时候呢?”

    琉江承认有些被说动了,不过……

    “那这样行不行?我盯着东州地府?”

    “可以。”溯华轻轻一笑,食指点了点她额头:“你呀,就是闲不下来。”

    琉江心情颇佳地告别了溯华她们。

    轻轻哼着不成调的小调,手中握着一枝棠梨,点一下,再点一下。

    一瓣梨花打着旋飘向前方的模糊人影。

    夜风送来几句断断续续的轻语。

    “……她有拖你后腿吗……”

    “……回天界吧……”

    “……该回去了……”

    走得近了,就认出了陌英那颀长的背影。

    他对面站着一个华服神女,气度很是雍容的样子,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身上散发出的威压。她身后跟着两个仙侍,微微垂头,恭顺地交叠双手放在身前。

    计较着偷听不好,琉江故意提高了哼唱的声音。

    “常羲驾月,我折棠梨,遥指天河,酒星邀我酒一杯……”

    正在讲话的两人停了话头。

    陌英转头见是她,立即旋身向她走来。步伐几乎有点急了。

    华服神女见状也跟上来。

    “你去哪里了?”陌英语气略有些严厉,“没出事吧?”

    琉江有些莫名。她去哪里,为何要向他报备?

    遂没好气起来,胡诌道:“你不是听到我的小调了麽,喝酒去了啊。”

    陌英一愣,旋即否定。当他好骗吗?身上一点酒味都无不说,这位器小盈满的大小姐一点不见醉。

    “你就是琉江?”华服神女往前一站,上下审视。

    你的敌意即便是月华都能将其照亮了呢。

    何必呢?我和你又没仇。

    “芳羽帝姬?”琉江无视陌英试图互相引见二人的样子,微微一笑,“怎么这么晚还出门呐?明日大婚,您要是起晚了,可能会误了吉时呢。”

    芳羽也笑起来,侧头看了一眼陌英:“劳你费心。谁让我师弟好不容易回一次天界呢。后面几天,我可没工夫和他叙叙旧了。”

    “原来是叙旧啊。”琉江理解地点点头,诚恳建议,“那你们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啊。这样,等您大婚完毕,我给陌英放个长假,专门让他去您府上叙上个七八天,您看如何?省得在这种时候吹着夜风等着常羲下值?”

    芳羽笑容淡去,颇为冷淡地:“琉江,别以为父君擢你当了地府阎君,你们一族的罪孽就烟消云散了!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待陌英不好,我的羽缨枪不会放过你的!”

    琉江无所谓地笑笑:“您放心,要是您实在看我不过眼,我可以自请卸任。绝不给您和陌英添堵。”

    “你……”芳羽蹙眉,一时语塞,“你可真是一点也不珍惜这个职位!多少人求着去地府当阎君,最后还不是便宜你了?”

    琉江笑意更浓了:“哦,既然那么多人想当,那我自请卸任后,也不怕没人继位了。这样子,对大家都好。”

    芳羽颇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她看向陌英,示意他帮帮腔,她这个师姐可是在维护他,给他撑腰呢!

    “阎君从前可答应过不会随便卸任的,想来不会食言而肥吧。”陌英淡淡开口,“师姐,不早了,你也快回去歇着吧。”

    芳羽一噎。怎么回事,师弟好像不怎么反感这个敌人?竟然还赶她走?不过时候也确实不早了,遂就着台阶而下。她走了几步后,尤带不高兴地回头瞪了琉江一眼。

    琉江歪歪头,举起棠梨枝,朝她挥了挥。

    慢走不送。

    芳羽恨恨地加快脚步离开。

    琉江重新哼起小调,迈起轻快步伐。

    却被陌英一把拉住手臂。

    琉江看看陌英拉着她的手,又看看陌英:“怎么?”

    陌英严肃地问道:“你到底去哪里了?”

    琉江挣开他:“不过就是散散步,反正没有干坏事,也没碰上坏事。”

    “不能告诉我吗?”

    “为什么要告诉你?”

    琉江和陌英对视着。

    空气里弥漫着棠梨的甜味。月华温柔地随风轻抚。美丽的夜晚,适合窃窃私语。

    可惜对视的两人在沉默中,无可交心。

    “真的没事,你不用紧张。”琉江笑笑,“我理解神之命不仅仅只属于自己。”

    陌英忽而心中一阵不是滋味。他不是个只会担心东州地府没有阎君的人。

    罢了罢了。也不知道从何时起,自己面对她,就总是不如面对其他人时游刃有余。不过,自己也着实紧张过度,对她的生活干涉太多,说到底,自己哪里有什么立场要求她向自己报告她的行踪呢。

    不过,有一件事却是和他有关……

    “阎君,你刚说要给我放假,只是个玩笑吧?”陌英认真地问。

    哎呀,以后她要上哪里找不想放假的劳模下属呀。

    琉江调皮起来,将棠梨枝放进他手中。

    “你数数这上面有几瓣梨花。若是单数,就是玩笑。”

    在陌英的一阵无语中,琉江十分愉快地先走了。

    等到第二日陌英顶着一张比平常还冷淡的脸出来后,大家都十分知趣地避开,以免伤及无辜。虽然大伙私下好奇心都快压不住了。毕竟自从琉江入主东州地府后,陌英可以说是和蔼了许多呢。然后大伙就想起曾经的传言了。

    东州地府神使甲左右看看确定陌英不在,周围没有什么杂七杂八的人后,小声说道:“或许真是情伤哦?看着喜欢的人大婚,站在伊人身边的却不是自己,是我我也难受。”

    “要是我,根本不会参加。给自己添堵哇这是。”神使乙同情道。

    神使丙目光放远,看着一株仙桃树,那严厉的眼神似乎要将仙桃树乱砍一通:“我会发疯。”

    仙桃树抖了一抖。哎,什么时候才能修成人形,方便跑路唷,不像现在只能扎根此处,动弹不得。

    周判见一群人围着,才走近,就听到神使丙的胡话,遂不轻不重地一拍他的脑袋,义正言辞:“你那么凶做什么?没看到吓到人家桃仙了吗?”

    而后他又眼神警告众人:“闲的慌吗,没事干吗,要不要现在就回去忘川涤除昧息去?”

    那当然是不要的。

    忘川宽阔又幽深,包容了那么多魂魄过川时留下的生前记忆片段,其中不乏充满幸福快乐、善意温暖、平凡温馨等片段,而恶意、尔虞我诈、血腥、暴力等片段自然也不会少。片段上沾着魂魄或善或恶的气息,这些不同的气息散逸纠缠在一起,就会形成难解的昧息。昧息太多,就会令忘川不够清澈,也难让魂魄顺利过川。昧息在忘川属于如鱼得水,十分狡猾,要涤除它们,往往要多人一起,在忘川水下泡上两三个时辰。为了忘川的健康,每天都有神使负责涤除。

    而这些跟着来参加天界大婚的神使们则是把这三天当放假的。

    众人遂闭嘴告退。

    周判当然也听闻过陌英、芳羽和连宸之间的流言,但是就他与陌英之间共事多年的经历,虽然陌英自己从未解释过,他认为这些流言大约是不可靠的。那是陌英刚来地府不久时候的事情了。他去陌英所在的直察司,陌英恰巧不在,他看到他书桌上正摊着一张纸,明显是一封还没写完的信,上面写着给芳羽帝姬,大概意思是让她不用在意他放弃慎刑司一事,这事与连宸无关,完全是他自愿,而且他在地府很自在云云,还写了让芳羽没事不用给他写信或者寄东西之类的,他没空看,也没空用。他觉得这不是对待喜欢的人会表现出的态度。

    不过昨晚的陌英确实反常。他看到陌英盯着一支棠梨,认认真真数花瓣,数完后,明显生着闷气地把棠梨“啪嗒”一声给折断了。他在陌英去洗漱的时候,犹豫了一阵要不要收拾掉那支可怜的棠梨。最后还是决定放任自流。然后,他就听到陌英直到半夜三更还在辗转反侧,接着陌英一骨碌起身把折断的棠梨用法术给接好,把它插到一个细颈白玉瓶里,看了半晌后,不知为何,掰掉了一瓣花瓣,把瓶子放到床架边,才接着休息。

    周判忆起这事,摇摇头,背着手也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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