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瑶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前方,只见离洞穴不到九尺的地方,正立着一面浑然天成的石碑。

    她与玟九忱对视一眼,二人随即又朝那石碑走了过去。

    玟九忱顺手从路过的柳梢上折下一段柳枝,袖风轻拂,柳枝上忽而亮起一团晶蓝色的明光。

    他将光源凑近石碑,紧接着,一个刻在碑上的歪七扭八的图腾,便清晰地出现在了二人眼前。

    那图腾似狼非狗,模样丑恶,看样子,应该是住在这里的妖兽为自家标记的窝点。

    相瑶望着静谧幽深的洞穴,脑海里忽然想起,玟九忱方才说过的妖兽的特性。

    于是她挽起袖管,然后一个手起刀落,宛如凝脂玉一般的手臂上,瞬间便绽开一道血口。

    待玟九忱闻声回头时,少女的臂上已是鲜血直流,“你……”他欲言又止,脸上的表情被柳枝烛映得五味杂陈。

    说实话,对于眼前这个小小年纪的凡人女子,他其实是有些不能理解的。

    人生匆匆几十载,即便她骨头再硬,生命力再顽强,也不该事事都一马当先,不计代价和后果。

    可是,他又有什么权利去阻止她的一腔孤勇呢!

    头破血流,至少是因为还有希望不是吗!

    相瑶手臂上的血线逐渐连成了面,血滴落在地上的频率也越来越急促。她眼角抽痛几下,再倒吸一口凉气,说:“要引那畜牲出来,不放点血是不成了!”

    玟九忱弱弱叹息一声,接着牵起对方的手腕,又施法为她愈合了血流不止的伤口。

    “哎别……”随着臂上的痛感逐渐减弱,相瑶遂连忙制止他说。

    玟九忱从衣襟里掏出一张干净的绢帕,他一边帮相瑶擦去血渍,一边无奈解释道:“你放的那些已经够了。”

    果然,他话音方落,不远处的洞穴内,便传出了嗷呜嗷呜的狼嚎声。

    一时之间,相瑶也顾不得残留着的道道血污。她从玟九忱那边抽出手来,然后又迅速摘下了背上的弓箭。箭头直指洞口,她屏息凝视,已经做好了随时射出的准备。

    林间阴风飒飒,惹得草木乱颤,鬼影丛生。流云飘浮不定,致使星月无光,藏匿了踪迹。

    不久,峰底的洞穴内,终于走出来一只半人半兽的狼妖。那妖孽长毛打结,两耳耸立,四颗獠牙暴露在外,显得面目格外狰狞可怖。

    从前来往山林间时,相瑶也只见过未成精的野兽,而今夜半遇上这样一头怪物,若说她心中没有一丝胆怯,那肯定是骗人的。

    偏巧这时,玟九忱又突然隐去了身影。相瑶看不到他,便只当他是先走一步,速速逃命去了。

    少女手挽弓弦,目光格外炯然。身旁的蓝星一点,映出了沾在那孽畜毛须上的黑红色血痂。

    与此同时,那青面獠牙的怪物也开始仰头大笑道:“哈哈哈哈,小美人儿,这深更半夜的,你居然敢独闯大爷的洞府,莫非,你是急着来给大爷我当宵夜不成?”说完,它竟又对着水灵鲜嫩的猎物舔了舔舌头。

    听到对方轻浮恶心的挑逗之后,相瑶顿时将弓弦拉得更紧了些,“孽畜,你残害无辜村民,今日我必要杀你,替枉死者报仇。”少女声色俱厉,眼神中正闪烁着愤恨的火焰。

    “就凭你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还想杀我?做梦去吧!今儿我先吃了你,改明儿你的同类也会进大爷的肚子里来跟你做伴,哈哈哈……”

    狼妖笑声未散,不料相瑶已将三箭齐齐发出。

    可恨那孽畜反应迅捷,眼看箭矢接连袭来,他遂趁势腾跃而起,箭头直插山石树木,他却完美避开了所有攻击。

    狼妖毕竟成精,相瑶一介凡人,不管是速度还是力量,都难以企及。

    在她还来不及重新摘取竹失时,勃然大怒的孽畜竟突然开始发出阵阵狂啸。接着,他又迅速变换形态,不出片刻,相瑶的眼前便出现了一头又高又壮的巨兽。

    狼妖每向她踏近一步,脚下的地面都会随之震颤几下。附近树木狂摇不止,还未入秋,枝头的叶子就已落了满地。

    相瑶虽要比许多人更勇猛无畏,可眼下的她,却已不再是狼妖的对手。

    有生以来,这还是她头一次在完全没有胜算的情形下面对敌人。同时,这也是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原来从前的自己,真的好像一只井底之蛙,无知、猖狂,又爱逞能。

    少女木然立于石碑前,但见那庞然大物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自己猛扑过来。

    她来不及闪躲,颤栗的双手亦撑不开强硬的弓弦。此时此刻,相瑶对自我的嘲讽与否定,还有对亲人的不舍与歉疚,已经远远盖过了对于死亡的畏惧。

    赢得了九十九只猎物,如今死在第一百只的手里,倒也算死得其所了!

    月明林下,缟袂翩跹。相瑶正以为自己将得解脱之时,一个翠羽惊飞般的身影,却忽然从一片虚无中闪现而来。

    夜空中流萤纷纷,玟九忱好似出游的夜神,自林间匆匆掠过。未几,他一手将少女护至身后,一手又朝那狼妖挥出一记暴击。

    狼妖遭受重创,遂立即被扇飞出去。只听咚的一声,那巨兽猛地朝身后石壁撞了上去。坠地之时,他又哇地吐出好大一口鲜血。

    山石碎裂,激起阵阵尘埃,飘荡不散。

    相瑶被拽得有些发懵,她先是怔怔看了眼被男子抓紧的手腕,接着又将炽烈的目光移到了对方束发的缨冠之上。

    原来,他一直都未曾离开!

    玟九忱的绅带上系着一枚用秋兰结成的索佩。少女闻着淡淡的花香,方才的惊魂不定,此时已尽数随风而逝了。

    相瑶正看得入神,只听眼前之人忽然轻声问她:“你没事吧?”

    闻言,少女随即红着脸垂下了眼眸,“嗯,没事。”她看着掉在地上的弓箭,原本静如止水的一颗心,登时便泛起了一阵难以抑制的涟漪。

    林中蝉鸣如沸,夜风搅得草叶不得安宁。月光如水,洒在二人身上,倒平添几分暧昧。

    狼妖伤得不轻,几番挣扎过后,他才勉强撑着地面直起了身子。

    他眼神凶恶地瞪着二人,语气痛苦又愤懑道:“你……你也是妖?”很显然,这个问题,他是向玟九忱提的。

    不过,对方眼下似乎并不想回答他的任何问题。玟九忱只默默凝视着狼妖,他眼中浊气翻涌,嘴角则噙着一抹微不可查的轻蔑笑意,只叫人望而生畏。

    须臾,狼妖的视野中突然闪过一道黑影。

    那黑影自二人背后的密林中悄然隐去。因为夜间光线太暗,相瑶视力受限,况且玟九忱此时又一心扑在狼妖一人身上,所以,他二人便都没能及时发现周遭的异样。

    狼妖心中惶恐,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清楚自己难敌石碑前的男人,即便叫上一窝老小,也不过是白白送死。

    于是在对方还未做出反应之前,他竟然一边撕心裂肺地大笑,一边又奋不顾身地朝玟九忱冲了过来,“哈哈哈哈……你……”

    狼妖手脚并用,试图用蛮力扑杀二人。

    见此情形,相瑶遂立刻掏出猎刀,又快步移至男子身前。

    然而当她正要挥刀与狼妖做个了结时,玟九忱竟先她一步,朝那孽畜的天灵盖上劈下了致命一击。

    狼妖颓然倒下,目眦欲裂,鲜血横流。临咽气前,它硬是瞪着玟九忱,并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吐出了半句话:“你的下场,必和我……”

    话音未落,他却两眼圆睁,彻底断了气。

    ……

    即便狼妖已死,可当看到满地腥红之时,相瑶仍免不了会心有余悸。他临死前所下的毒咒,原不该由玟九忱一个局外人去承受。

    常言说天难忱斯,相瑶不惧生死,只怕牵扯太多,害人害己。

    于是在原地思忖须臾后,她随即去附近折了一段柳枝过来。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相瑶行至玟九忱身前,而后向他恭敬作揖道:“得罪了!”

    话音方落,她便开始用枝条抽打起了男子的外衣,“奉请狐狸祖师来解退,一请天解师,二请地解师来解退,来人七魄三魂,一切山精和水怪、巫师邪妖不敢来,若有青人白人来使法,反手押在海底存。”

    听着少女神经兮兮的念白,玟九忱忽然出手接住了枝梢,“你这是做甚?”他眉心微蹙,满脸困惑地问她。

    “求福禳灾,化凶为吉,祝你好运!”执柳相看间,相瑶已速速将枝条抽离,不再多言。

    月移花影,她负手转身,如春水般明澈的眼眸中,似乎暗藏了几许从未有过的情愫。

    因为担心对方会猜透心事,于是相瑶便大步朝那石洞走了去。

    她的身后,始终跟随着一簇幽蓝的光。玟九忱缓步走着,飘荡二人之间的柳枝烛,为她照亮了眼前之路。

    都说天上玉轮不可掇,其实这世间,同样有风雅吉士,如圭如璧,终不可谖。

    少顷,相瑶忽然指了指泛着微光的洞口,说:“洞中应该还有其他活物,倘若放任不管,难保它们不会继续祸害山下的村民。”

    玟九忱施法收起地上的长弓,然后不置可否地撑开弓弦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乃天之道也!这不正和弯弓射箭的道理是一样的吗?弓过高,则需要压低一些;过低时,就要把它抬高一些;弦拉得太满,又要放松一些;弓未满,则需要再使些力气。巴蛇吞象,人食巴蛇,雄虺吃人。何处是尾?何处又是头?”

    男子的语气极其平淡,话音方落,他随手将一支虚无的箭矢射向了无尽的黑夜。

    弓弦回弹,遂发出砰的一声颤响。那无形的箭矢在空中打了个弯,最后竟不偏不倚地刺入了少女的眉心。

    既入因果棋局,人心中的黑与白,人世间的恩和怨,自是此消彼长,混沌不清。万事万物,亦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相瑶明白对方的言外之意。他希望自己可以留有余地,不该过分杀戮。

    可是,如何平衡内心的善恶,从而做出正确的选择,这本就是个千古难题。

    倘若选择斩草除根,永绝后患,那么等来日自己被逼入穷巷时,便一定会在心中设想,假如自己能放巴蛇一马,是不是雄虺也能够放自己一马。

    然若是选择了宽大为怀,手下留情,那么等来日与巴蛇冤冤相报之时,则又会痛恨自己太过心慈手软,因此才惹得后患无穷。

    说到底,一念善与一念恶,就像是两颗截然不同的种子,不论眼下选择了哪一颗,将来都必会自食其果。

    相瑶很感谢玟九忱能出言提醒,可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能放过自己、放过一切的大善人、大圣母。她只知道,村里的黄发垂髫,不能没有依靠。

    清飔拂过她握在手里的柳条,绿叶轻响,她冲玟九忱浅浅一笑,然后便抓住柳枝烛并毅然走进了洞门。

    石洞狭长曲折,像一截长满结石的肠道。内部透出昏弱的火光,照映着结在洞壁上的蛛网。网上悬着垂死的飞虫,一只硕大的蜘蛛垂涎赶来,不料却遇上了昼伏夜出的壁虎。

    相瑶个头不高,行走其间还算顺畅。可玟九忱身长八尺,若要进去,便不得不弓下身子。

    大约走了半刻,二人终于来到了一处较为宽敞的地带。

    洞穴深处,静谧无比,一个由石块堆砌而成的火炉内,正噼里啪啦燃烧着熊熊火焰。地上血迹斑驳,白骨成丘。

    封闭的空间里,弥漫着一阵阵浓烈的腥臭味。相瑶闻着头疼得厉害,于是便忍不住掩住了口鼻。

    行至一张隔断内外的兽皮帘子前时,少女立时掏出猎刀,并提高了十二分警惕。她生怕自己稍一大意,就会被突然从帘后蹦出来的饿狼扑个半死。

    可是在原地踌躇半晌后,里面却仍迟迟没有任何动静。被闷得心焦头痛的相瑶,索性便抬手撩起了帘子。

    柳枝烛在半空中飘着,帘开之时,首先映入其眼帘的,是一张铺满干草的窝榻。

    草窝上面,两只枕梦沉酣的幼狼,正静静伏在她的面前。它们的肚皮起起伏伏,看样子应该正睡得香甜。

    ……

    一时之间,少女的脸上,忽然写满了茫然无措。

    玟九忱注视着一切,倒也懒得费力去管她。

    相瑶沉默良久,握在手中的刀,亦是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她一向认为自己心硬如铁,可是在这一刻,她却没法再对它们赶尽杀绝。

    一番斟酌过后,她随即收回猎刀,接着将别在腰间的柳条摘下来,又把它轻轻搭在了两只狼崽的身旁。

    继而,她轻手轻脚地放下帘子,然后回身抓住玟九忱的衣袖,再边走边低声道:“走吧,走吧。”

    缺月昏昏,露华深重。

    二人离开这里时,旁观的鸦鹊同样一哄而散。

    少顷,林中便只余惨澹阴风,扫过一地花叶狼籍,无人收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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