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渝盛京,三月既望,莺飞草长,红日高悬。

    大街小巷人烟凑集,车马轰雷,韶晖楼的客人大堆小堆聚在一块,眉飞色舞地议论昨夜寻芳阁发生的乐事。

    “你们不知道哇,沈宁钰直接提着刀就上楼了,一脚踹开门,将那魏大公子吓得两股战战,跪地求饶。”

    “呸!老子就在现场,魏大公子喝醉了才站不稳。”

    “总归丢死人了。要我说,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儿家,怕她作甚?沈小姐也是,抱着魏家这棵大树还能享福,这下可好,婚一退,日后指不定怎么受欺负呢。”

    大伙七嘴八舌,有人直接把矛头指向了沈宁钰:“整日刀不离手的,魏公子厌恶她,也在情理之中。男人嘛,谁不喜欢温柔乡解语花?”

    “这位兄台所言甚是。”一道清亮女声自二楼响起,众人循声望去,见栏杆上闲闲倚着一个衣着素净的女子,她饶有兴致地看过来,明显已经听了很久,“只可惜,我沈宁钰心狠手辣,稍有不快便会出手。”

    “沈,沈小姐也在啊。”那人赔笑,暗自扇自己耳光——怎么就忘了,韶晖楼是沈宁钰名下的产业。

    沈宁钰缓缓走下楼,径直走来他们这一桌,微笑道:“今日的酒钱我为各位免了。”

    “啊?”众人一怔,连忙道谢。

    “不必客气,顺便一提,若各位喜欢魏少奶奶的位置,不如自己嫁过去。”她端端正正施了一礼,不理会那伙人青紫涨红的脸,头也不回地走出门。

    昨夜寻芳阁捉奸、沈宁钰当场退婚的消息不胫而走,她也成为话题焦点,方才听到的指摘只是冰山一角。大伙态度各异,但无人知道,她忍了这门婚事实在太久,若非为了父母放心,早就把婚书撕了,何至于等到现在?魏允同敢在她替双亲守孝期间公然出入妓馆,明摆着不拿她当回事,那她也不必忍了。

    魏家说得好听,等她出了孝期就举行婚礼,不过是为了打造一副有情有义的面具。退婚,对谁都好。只是,她用的方式无异于令家丑外扬,她不在乎,却不知那位身娇体贵的魏公子忍不忍得了。

    正想着,侍女飞鸾着急忙慌跑进来:“小姐!小姐快去看看吧,魏公子和苏世子在咱们家门口打起来了,谁也拦不住。”

    “苏世子?”沈宁钰诧异,“苏璟安怎么跟他打起来了?”

    沈宁钰边走边听飞鸾解释,才知魏允同方才来府上,吵着要见她,恰好苏璟安从门前经过,二人不知怎的,没说两句就动起手来。

    “听门房说,还是魏公子先动的手。”

    沈宁钰嘴角一抽,见飞鸾也面色古怪,便道:“想笑就笑吧,别忍着。”

    “……哈哈哈哈。”飞鸾眼泪都笑出来,“苏世子是什么人?魏公子也太不自量力了。”

    敬国公世子苏璟安,生得一副天人貌,眉眼精致,俊逸疏朗。沈宁钰记得,他的眼睛极好看,像淬着星光一般明亮,那日在街上偶然遇到,他站在油头粉面的公子哥中间,恍若浑浊尘土中注入一道清冽的林间水雾。

    便是这样一个人,偏是个酒囊饭袋,整日吃酒斗鸡、打架斗殴,不知多少人吃过他的拳头。路人见到他,纷纷绕道而行,魏允同手无缚鸡之力,却主动招惹,真是读书读傻了。

    不过,沈宁钰一想到昨夜没动的手被苏璟安代劳,倍觉解气,有意放慢往回走的脚步。等终于走到府门前,门口已经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隐约能听到人群里拳拳到肉的声音。

    打的时间够久了,再这么下去,若魏允同在她家门口有了好歹,只怕会有不可预料的麻烦,尤其是魏家那位夫人,指不定会怎么给她添堵。

    想到这里,沈宁钰拨开人群往里走去。

    魏允同被按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苏璟安打红了眼,拳头蓄足力往下捶:“管不住自己的下面,还有脸来找她,退婚了就该滚远点!”

    下一拳高高举起,下落时猛然停往半空。一只手握着他的衣袖,指尖粉润,指节修长。

    “苏世子,停下吧。”

    他愣了愣,连忙依言停下站直:“沈姑娘,让你受惊了。”又咬牙切齿指着地上的魏允同,“是他先动的手。”

    “我知道。”沈宁钰一边回答,一边意外他竟这么容易就被劝下。

    苏璟安整理好仪容,对沈宁钰告歉:“沈姑娘,是我方才出言挑衅,魏公子找我出气,我认了。”

    沈宁钰的目光在二人中间逡巡。苏璟安头发衣服乱了些,只嘴角一个淤青,见她看过来,瞬间笑开了花,魏允同却被打得没了人样。

    所以,到底是谁找谁出气?

    魏允同徒劳地解释:“我那是第一次去,只喝了酒,没做别的。”

    “昨日之事不必再提。”沈宁钰瞥了一眼他脸上的伤口,“你还是治伤去吧。”

    沈宁钰话落就要离开,又被他追上:“宁钰,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吗?”

    看客尽数被苏璟安驱散,他独自躲在石狮子后边,看不远处沈宁钰冷漠异常地摇头,听她说:“魏允同,何必装模作样?”

    “我爹娘生前待你不薄,他们故后,你不来祭拜一次便罢了,至少不该在他们尸骨未寒的时候频繁出没于花街柳巷。”

    “寻芳阁你是第一次去,那是因为怡红院、百花楼你已经去腻了!”

    她毫不留情地说出真相,听得魏允同面红耳赤。

    她知道,她全都知道!

    “我,我……”魏允同一时语塞。

    他不知当时如何鬼迷了心窍,竟听信了那算命先生的话。

    算命的说,他若想仕途亨通,太紧绷不好,需要避开一切白事以免徒添晦气,再找些乐子放松一下精神。

    他经不住朋友撺掇,第一次在秦楼楚馆里知道什么叫温柔乡,从此欲罢不能。却不知,他自以为行踪隐瞒得很好,还是被沈宁钰发现,造成如今局面。

    魏允同喜欢端方知礼温柔体贴的姑娘,可沈宁钰一天到晚与刀枪为伴,又惯爱抛头露面,惹来无数非议。他不止一次被人揶揄,别人大婚是娶妻,他却是往府里迎祖宗。

    饶是如此,他与她指腹为婚,相识十几年,他自觉得负起责任——有魏家依靠,她至少会安稳过完余生。

    魏允同支支吾吾半晌,正待开口,沈宁钰先他一步:“解除这门婚事,于你于我都是解脱。魏允同,你自由了。”

    魏允同苦笑道:“天底下男子谁不是三妻四妾,你何苦这么决绝?你我是长辈定下的婚事,无论如何我不会亏待你。你可曾想过,解除婚约后,会有多少人等着吃你沈家的绝户?”

    “我看谁敢!”苏璟安怒气冲冲地大步走来,并排站在沈宁钰身边,“若真有小人起那腌臜心思,我先灭了他!”

    沈宁钰很意外苏璟安竟还没走,魏允同无视他的出现,始终看着沈宁钰。沈宁钰变得不耐烦:“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听到没有?沈姑娘都说了不用你管,你先管好自己吧!”苏璟安大爷似的睨着他。

    魏允同看着面前二人,双目莫名刺痛,颤着手指着两人:“沈宁钰,你退婚,莫不是因为这小子?身为我魏家未过门的媳妇,你竟与他暗通款曲,你,你不知廉耻!”

    “啪!”

    沈宁钰收回手,朱唇轻启,声音寒凉:“滚。”

    魏允同捂着脸笑出声:“好啊,好得很!沈宁钰,如你所愿,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日后遇到麻烦,你别后悔!”

    苏璟安作势踹他,沈宁钰目送他远去,朝苏璟安端端正正行了一礼:“抱歉。”

    苏璟安下意识伸手扶她,又在即将触及衣袖的瞬间顿住,缩回手:“我没关系。”想了想,极为认真地说道,“沈姑娘,我是认真的,若有人敢欺负你,我绝不放过他。”

    沈宁钰与苏璟安交情并不深,这话听得她面色古怪,苏璟安慌忙解释:“我向来敬重沈将军,沈将军为国捐躯,我理当保护沈氏后人。”

    沈宁钰客气地笑了笑。小厮风风火火地跑出来,让她去检查行李有无遗漏。

    苏璟安一愣,脱口而出:“你要出远门吗?”

    “嗯。”

    “何时回来?还是说,你再也不回来了?”

    一直在沈宁钰身后充当空气的飞鸾再也忍不住,呛声道:“世子逾矩了。”

    苏璟安干咳两声,向沈宁钰告辞,躲在石狮子后边目送她进门。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后:“少爷,那个人已经打发了。”

    “嗯,再给他加点银子,告诉他干得不错,让他拿着银子离开盛京,走得越远越好。”

    “遵命。”

    苏璟安认识的人里,不少都是寻欢作乐的公子哥,提起魏允同,无不说他看似光风霁月,实则虚伪得很,看一场舞,眼睛都粘在舞女身上了,还自诩柳下惠。他买通了算命先生试探魏允同的真心,没想到竟这般不负他的期望。

    临走前,苏璟安又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嘴角微扬:出去逛逛也好,因魏家而耗费了太多心神,如今终于能随心自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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