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宫宴已过去了三天,自落霞山一别,沈宁钰再也没见过南煜。倒是他和上官樾每日都要见一次皇上,在御书房商议许久,陪同官员嘴巴又严,无人知道在商谈何事。

    只是眼瞅着陛下心情比一日差,甚至在早朝因一些小事就将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通,众人纷纷噤声,暗自猜测或许是谈论的内容侵犯了大渝的利益。

    东陵来访,盛京人员混杂,黑甲卫也被赵渊安排守卫皇城。苏璟安整日黎明出门,戴月而归,忙得脚不着地,为了避免打扰沈宁钰休息,自觉搬到了书房。

    沈宁钰几日见不到他的人,竟还有些不适应。不过盛京人变多,她店里的客人也比往日翻了一倍,她抽掉人手分散到各个铺子帮忙,又亲自在各铺子里巡视,无事就在韶晖楼休息。

    这般情况持续到第五日。上官樾和大渝帝在御书房聊了两个时辰,紧闭的房门终于被人打开,上官樾为首的东陵使臣走出来时嘴角噙笑,御书房里的皇帝却愁眉不展,手执玉玺迟迟不落。

    老臣见状,提醒道:“陛下既然作出决定,就莫要犹豫了。”

    皇帝盯着金黄卷轴,浓黑墨迹宛如千万根银针刺进心脏。他一咬牙,用力按上玉玺,颓然靠在椅背上:“传皇后过来。”

    皇后到的时候,官员们已经退下,皇帝闭着眼睛,她轻声道:“陛下?”

    皇帝睁眼,眼里尽是沧桑:“你来了。”

    他示意皇后来到桌边,拿刚拟好的圣旨让她看。皇后先是满面茫然,待看到最后,登时花容失色:“陛下的意思是,要让映熙和亲东陵?”

    “已写得明明白白,朕不想再说第二遍。”

    皇后直直跪地磕头,再抬起头时已然泪流满面:“陛下,映熙的亲事就在一个月以后,陛下之前还说怕映熙嫁人后不习惯,要找个机会好好对于家父子交待一番,这就要把她推得远远的?东陵山高路远,东陵皇比陛下的年纪还要大,映熙到了那可怎么活!”

    皇帝心头烦躁:“东陵皇宫又不是吃人地狱,她怎的不能活?她会带着大渝至高荣耀嫁到东陵,大渝百姓都会感念她的奉献。”

    皇后不答反问:“臣妾此生别无所求,只想女儿能觅得佳人一生顺遂,陛下不也这样想吗?”

    “可朕首先是大渝的皇帝!”

    “映熙也是你的女儿!”皇后绝望笑道,“哦,她错就错在,当了大渝帝后的女儿。”

    “放肆!”

    一室静寂。

    皇帝颤抖着手,看着皇后红肿的脸和沁血的嘴角,欲言又止。

    皇后捂着脸愣了好久,跪直身子,重重磕头,缓慢站起整理仪容,再抬起头神色已恢复如常:“陛下的意思,臣妾明白了,臣妾身为一国之母,当以大局为重,女儿,哪有江山重要?”

    她如此嘲讽当今圣上,换作以往只会换来严厉责罚,但今日却没有,皇帝在她离开后,又颓然地靠回椅背上。

    ……

    映熙公主和亲东陵的消息不胫而走,沈宁钰听到时正在韶晖楼。

    宾客们围坐在一块,无不在谈论上官樾代表东陵皇求娶四公主赵映熙的事,重在议论东陵给出的聘礼——冕州十三城。

    冕州水丰土肥,为争得这块土地,大渝和东陵纷争不断,最终落入东陵口袋,与之毗邻的庸州则成为大渝国土。

    大伙眉开眼笑地调侃东陵皇不爱江山爱美人,一心为大渝国力鼎盛添砖加瓦。

    沈宁钰脸色一变,直奔宫门而去。

    原来,从始至终,映熙就是东陵此次来访的目标,那个荒谬的赌约不是一时兴起,而是蓄谋已久——若大渝败,这冕州十三城也就不必拿出来了。陛下在大渝和映熙之间纠结权衡,终于做出了选择。

    沈宁钰来到花园水榭,赵映熙面朝湖水背对着她,听到动静回头,笑容一如既往。身后阳光洒在水面,化作闪闪碎银,美人入画,别样迷人。

    这样好的人,竟要远嫁东陵皇吗?

    “条款已签,圣旨已下,再无转圜。”赵映熙引沈宁钰入座,不等她发问,开门见山地说道。

    沈宁钰瞳孔一缩,心拧得死紧。

    “宁钰,母后方才来看望我。”映熙笑道,“这么多年,她都是严母身份,突然与我推心置腹,我还不习惯……”

    她的母后含泪劝她好久,不知不觉转述了她父皇的话:“东陵皇宫并非吃人地狱,你会带着至高荣耀嫁过去,大渝百姓都会感念你的奉献。”

    “哪里的皇宫不是吃人地狱?谁稀罕这些荣耀!”赵映熙红着眼讽刺,“我到底是父皇的女儿,还是为他的政绩添光加彩的筹码?”

    皇后猛地抬手,但这一掌终究没落到她身上,再也忍不住,捂嘴哭泣。她替皇后擦眼泪,才发现皇后覆了一层厚厚的粉,遮住了左脸的掌印。

    “这是……是他打的?”赵映熙不可置信地问,声音在颤抖,眼里满是泪花。

    “母后,母后莫要哭了。”她拿开皇后遮脸的帕子,轻轻抚上伤痕。

    她重重闭眼,擦干泪痕,跪地磕了三个响头,再抬起头依然是那个矜贵的四公主:“女儿自懂事以来便知,身为皇室公主,命运由他,如今,自当肩负使命嫁往东陵,护我大渝边疆永固,百姓安康。”

    沈宁钰听她断断续续说着,起身揽住她的肩,轻柔地拍她的背以示安抚。

    赵映熙在她怀里轻叹:“他是我的父亲,更是一国帝王,我怨不得他,只能希望,来世远离帝王家。”

    她挣脱开,斟了两杯酒,微笑道:“我会随东陵使臣一同离京,没几日光景了,这杯酒,就当你我饯别吧。”

    沈宁钰忍住眼中酸涩,一饮而尽。

    映熙又将秦筝的帕子递过来:“伯母绣的花样甚是别致,我临了好久,只绣好一半,如今已不需要了,你拿回去吧。”

    沈宁钰注视着掌中绣帕——当初她借走这绣帕,是为了绣一方盖头,嫁给于睿琮时戴上。

    曾经,也是在这里,赵映熙情窦初开,曾问她,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她那时刚学木雕,正对着一段圆滚滚的木头琢磨如何落刀,闻言很是为难:“我没有喜欢过人,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呀。”

    赵映熙面若红霞,话在唇齿间咀嚼半晌,终于凑到她耳边悄声说了出来。沈宁钰双眼越睁越大,一个没注意,匕首在光洁的木头上划下一道歪斜的划痕。

    映熙说,她大概是喜欢上于睿琮了,太子伴读,那个她平日喊“于哥哥”的人。

    沈宁钰揶揄道:“那你还来问我?该我问你才是: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映熙羞涩地把她推开:“我也说不准,大概是突然发现……”

    她想了好一会,微微仰头,眼里溢着幸福的光:“他是天底下最耀眼的人。”

    现在,她从始至终没再提于睿琮的名字,就像他不存在一般,沈宁钰再也看不到她眼里的那道光。

    临出宫前,赵映熙千叮万嘱:“我成亲那日,你一定来哦!”

    “好。”沈宁钰勉力笑答。

    ……

    东陵使臣在大渝停留时间不长,临行那日,天空阴沉得可怕,乌云厚厚地压下来,空气闷热难耐。沈宁钰一早起身更衣,独自前往公主寝宫。

    赵映熙被众宫人围坐在铜镜旁,唇红齿白,巧笑嫣然,凤冠霞帔上身,端庄又艳丽。嫁衣如火,与她试穿时的样子并无二致,却灼烧了宁钰的眼。

    赵映熙从镜里瞥到她,转身朝她笑,一双眼睛明亮:“你来得早。”

    她把添妆递给凝珠,道:“毕竟我们说好了的,我可不敢迟来一刻。”

    “你说,这支钗插到哪好看?”赵映熙手握步摇问道。

    沈宁钰拿着比划几下,寻到一处合适的地方,替她插好。

    “宁钰,你以前也总是这样给我插发簪,拿我当妹妹似的,我那时还不乐意,没成想,这是最后一次了。”

    沈宁钰心中酸楚,赵映熙将她拉至面前:“说好了,我今日出嫁,谁都不能哭。”

    “遵命。”沈宁钰笑着替她梳发。

    寝殿内的人越聚越多,大家连声道恭喜,赵映熙一一接受,室内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吉时到,宫女嬷嬷引着她拜见帝后,送她上车。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铺展开去,蜿蜒着通向城边。百姓在街道两边挤挤攘攘地观礼,不住感叹公主美艳,仪仗奢华。

    赵渊领头送嫁,沈宁钰跟在车队旁边。出了城门,走过柳山,车队停下,有宫人对上官樾说了什么,他点了点头。

    赵映熙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沈宁钰面前,往她手里塞了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红布:“我本想着,即便用不上它,带走留作念想也不错,现在又觉得未来漫漫,唯有遗忘才是良方。你将它剪了烧了,都成。”

    她说完就往回走,沈宁钰展开手中红布,熟悉的花纹映入眼帘,是她绣了一半的盖头。

    非花非兽,恣意生长……

    “映熙!”沈宁钰冲上前,不顾侍卫阻拦,高声喊住她,“青山不改、水长流,明月如故、星依旧。岩隙之中,尚能草长花开,沈宁钰,静待赵映熙重新绽放。”

    赵映熙猛地转过身,嫌弃道:“肉麻死了,我走了!”

    她挥了挥手,脚下速度加快,再也没回头。红袍曳地,成了惨淡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沈宁钰目送队伍逐渐凝缩成一条黑线,后方突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于睿琮连日被锁在房里,苏璟安设法将他救出,还是晚了一步。他满面颓唐,不慎从马上跌落,踉跄着想追过去,被赵渊制止,木然地注视远方。

    沈宁钰看着他的侧脸,忆及曾经偷听到的对话。彼时少年少女天真,一个敢想,一个敢答:

    “我如今被困在深宫,嫁人后还要被困在后宅。于哥哥,你不知道我多羡慕翱翔九天的大雁,能畅游天地,无拘无束。”

    “那就成为大雁,天大地大,我陪你走一遍。”

    二人的笑声如在耳畔,回想起来,声声如刀。

    赵映熙无法畅游天地,于睿琮也丢了她。

    远方的黑线彻底消失,于睿琮僵硬的嘴角缓缓上扬,笑容越来越大,肩膀随着笑声颤抖不停。

    沈宁钰看着手中绣了一半的盖头,犹豫良久,咬牙做出决定:“于大哥。”

    于睿琮目光怔松,缓缓看向她。

    “这是,映熙绣的盖头,若你——”话还没说完,于睿琮就劈手将盖头抢了去。

    “她曾说,成亲那天,她要戴上亲手绣的盖头……”他泣不成声,“我不奢望大雁独属我一人,只求大雁如愿高飞,可她却被斩断了翅膀……她该,多疼啊!”

    天边一声巨雷,大雨倾泻而下。路人骂骂咧咧猛冲到房檐下避雨,于睿琮拒绝了苏璟安的伞,跪坐在原地,一眨不眨地盯着手中盖头,任大雨将他淋透。

    赵渊实在看不下去,令苏璟安将他绑上马强行带走。

    临走前,沈宁钰又看了一眼车队消失的方向。

    她能轻易救一车子奴隶于水火,能开遍商行坐拥金银万两,却接不回沈恒尸骨,拦不住和亲队伍。短短几日,接连触碰到力之尽头,始觉痛如刃伤骨。

    映熙,往后余生,惟愿你所求皆如愿。

    她收回目光,高喝一声,策马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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