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格外重视沈家军相关的旧案,令刑部、兵部、大理寺共同查办,三方官员分工,翻遍了所有记录,找遍了所有与此事有一丝半点联系的人,又动用一切力量试图寻找新的证据,但所有结果都与当年无异。而在盛京乃至整个大渝的风向都对朝廷不利的局面下,这样的答案注定会让舆情再起波澜。

    民心离散,则朝堂不稳,陛下的心思又无人知晓,无人敢冒险将此结果呈报上去,一耽误就是小半个月。

    大雪过后便是连续的阴天,终于在这日又出现了太阳。初雪消融,风却寒凉,沈宁钰在暖阁心不在焉地翻着书,直到飞鸾来告诉她,顾韵已入京,两方人马已暗中交接完毕。沈宁钰听完,如释重负地说道:“快结束了。”

    她合上书,边往外走边吩咐飞鸾:“把宋语书叫过来。”

    ***

    顾韵一接到沈宁钰的密信便低调入京,按照她的托付,带着相关证据直奔大理寺,停滞已久的案件终于看见转机。

    大理寺卿激动之余不失谨慎:“顾姑娘所言我已明白,只是这信件牵扯深远,时间又过去许久,我等需谨慎查证。”

    顾韵道:“民女会在盛京多逗留些时日,大人若需要人证,民女自当全力配合。”

    她递交的正是张耀祖寄给朔风堂的信以及后者截下的路线图,办案官员与沈宁钰当时的反应如出一辙,马不停蹄地封锁消息,一队人彻夜不停地查询各方记录,一队人开始在各将士遗属中发现蛛丝马迹,第三队则暗中监视起赵凛的行踪。

    但就像沈宁钰当初没有找到张耀祖就很难推进调查一样,顾韵送来的信也并未令案情水落石出,一切再次陷入停滞。大理寺卿无奈,知道于睿琮与沈宁钰有所往来,让他去沈家碰碰运气,以期能从她口中得到新的线索,可沈宁钰以养病为由谢绝访客。

    于睿琮回来的路上,仔细回忆这些天来沈苏二人的反常言行,那个被他有意藏在心底的人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巧笑嫣然,明艳不可方物。她与沈宁钰最是交好,若她在……他苦笑着叹气,翻身上马。

    前方迎面而来乌压压一支队伍,苏璟安神情整肃地骑马走在最前,于睿琮下马避让,听人说,苏璟安押的似乎是隐姓埋名多年的张耀祖。

    张耀祖没死?

    因为最近参与调查沈家军往事,于睿琮对他极其熟悉,猛地抬头看向刚走到身前的队伍,苏璟安察觉到他的视线,扭头看来,微一挑眉,又面无表情地别过脸。于睿琮顿时浮现起沈宁钰在宫门外说的“我心里有数,陛下也有数”,思绪变得清明,他加快脚步往大理寺赶去。

    张耀祖活着的消息犹如烈火烹油,本就躁动不安的盛京气氛更加紧张。起初还有人怀疑是苏璟安抓错了人或是找的替身,而随着张耀祖入狱、张家村村民的指认,很快便打消了疑虑。顾韵适时认下带走张氏夫妇的“罪过”,将二人带到大理寺,在众人面前重新上演一出家人团聚的戏码。因为三人心知张耀祖难逃一死,这次见面既是生离也是死别,悲恸的哭声满溢着真情,不知情者都以为这是久别重逢的激动。

    张耀祖的招供一出,赵凛便彻底卷入沈家军一案,他和其余有所往来者悉数收押候审,确认无罪方可自由。

    潮湿阴冷的牢房里,苏璟安押着赵凛走过来。他今日穿着黑甲军首领的队服,黑衣窄袖,上绣银线,透着冷厉寒光,眉眼精致而神情漠然,在天牢的黑暗中,像夺命杀神。他泄愤似的将赵凛推进牢房,令人锁好门转身就走。

    赵凛踉跄一下才站稳,抬头看到隔壁的魏焘,眉头不由一蹙。

    魏焘见他现身,扒着栏杆试探道:“王爷?”

    赵凛面色铁青。张耀祖的出现出乎他的预料,再结合张氏夫妇重新现身,他自然怀疑到这是设好的局。

    在他看来,他与沈宁钰的较量就如一场猫鼠游戏,他是那只胜券在握的猫,优雅地舔舐着爪子,乜着眼注视着沈宁钰这只老鼠的一举一动,殊不知,他才是鼠。她以身做饵,引他入戏,等他有所察觉时,已身陷囹圄。

    好在方才苏璟安为首的几个人轮番对他审讯都没讨到好处,瞧那神色,他们并没有掌握多少有力证据,如此,一切就还在他的掌握中。以为把他送进天牢就大功告成了?他给自己的留的退路,远不止一条。

    夜渐深,风从铁窗灌进来,赵凛冷不丁咳嗽起来,坐到角落背风处的木床上。趁他不注意,房顶吊下来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蜘蛛,正落到他的发间,顺着头发爬到脖子上。赵凛只觉脖子一痒,伸手去挠,刚碰到异物,脖子顿时刺痛难忍。他不由“嘶”了一声,挥掉蜘蛛直接踩死。

    牢里多鼠虫,他以为这也只是普通虫子,然而没多久,他渐渐变得四肢乏力,眼冒金星,还有些热症,接着便头昏脑涨,意识昏沉,目之所及,尽是虚影。浓重的疲惫如排山倒海而来,他痛苦地闭上眼,半梦半醒中,早已分不清今夕何夕,他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脸上骤然一冷,有人朝他泼水,他猛地惊醒,依旧浑浑噩噩,看不分明,只能还算柔软的床榻判断已经离开了天牢。不远处站着一个人,隐约看得出来,是一名女子。

    “醒了?”她问。

    赵凛觉得这声音陌生中又透着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他努力睁大双眼,依然看不清楚。

    “这是哪里?你是谁?”他嗓子干哑刺痛,艰难发声。

    “此处是盛京郊外的客栈,你已昏迷一天了。”她冷冰冰地说,“我奉陛下和娘娘之命,来接你前往东陵。”

    赵凛的脑子几乎停止运转,反应迟钝至极,想了好久才缓缓道:“谁?”

    她轻笑一声,没有回答,而赵凛的每一次呼吸,都像千万根针扎进胸腔,尚且自顾不暇,便不再追问:“我这副模样,是你们的手笔?”

    女人嫌弃地轻哼一声:“不让你毒发,狱卒怎会吓得请太医,我们又如何有机会偷梁换柱?”

    赵凛的嗓子似有万千银针在扎,有气无力地要求女人给他解药,却换来更明显的嘲弄:“此药乃我东陵秘药,无解,时间到了,药效自会散去。”

    “本王嗓子干涩,你给我倒杯水来。”

    女人沉默地走到床边,刀身朝他遍布皱纹的脸上轻拍两下:“成王败寇,你需认清自己的身份。”

    赵凛已经分不清眼前局势,只觉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对劲,奈何受人掣肘,只能徒劳地追问:“你,到底是谁的人。”

    “我乃容妃娘娘的贴身女卫。”见他面露疑惑,她补充,“就是贵国昔日的四公主。”

    赵凛急不可查地皱了下眉,顺着女人的话慢慢思索。

    事发前,他已去信东陵,方才也以为是东陵人来助他脱身,但这个女人对他完全不是合作的态度,若她是映熙的人,这样对他,就是被默许的。映熙与自己虽不亲近,却也绝不会令手下这么待她的皇叔,除非她知道了什么。

    赵凛很快否认了自己的猜测:“你说谎。”

    女人嗤笑一声,俯身掐住他的脖子:“对你这种通敌叛国还要自欺欺人的混蛋,娘娘没令我当场杀了你,已是手下留情。”

    “我不懂。”赵凛下意识否认。

    “我也不懂,你堂堂大渝王爷,竟是卖国求荣的小人。”

    她语气笃定,言语中满溢着对他的蔑视,赵凛不再挣扎,缓缓道:“看来,她全知道了。”他顿了顿,“姑娘既认为本王罪孽罄竹难书,还护我周全,本王也算有福之人。”

    “犯不着这般想,且不说这是命令,单论你的所作所为皆于我东陵有利,我虽看不起你,却也懒得杀你。”女人坐在床对面的桌边,耐着性子道,“你这人真奇怪,其他人谋权,是为了登上皇位,而你贵为皇亲国戚,勾结敌国的目的竟是毁掉沈家军,你这么想毁掉大渝,我都怀疑你是东陵人。可你又亲手促成了容妃娘娘和亲,令大渝不战而获得大片土地,属实奇怪。”

    赵凛感到一阵眩晕,头一阵一阵地痛,闭上眼,不由回忆起自己不堪的过去,心绪一动,吐露心声:“人被逼到绝境,自会做出异于常人之举,姑娘不懂,正常。至于和亲,只能说你个女娃娃看不清局势,东陵割地,乃以退为进,胜果在将来。”

    “好一个胜果在将来!”随着一声威严低沉隐藏怒火的声音,房门被人从外打开,赵凛只看到一抹明黄从门外走进。

    女人见人来,起身向为首那人请安。她摘掉了人皮面具,没再刻意改变声线,赵凛心越发沉重——这是沈宁钰的声音。换作平日,他定能发现端倪,可惜受身体拖累,竟大意到这种地步。

    皇帝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如若俎上鱼肉的赵凛,深邃眼眸夹杂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右手指着他,不受控制地颤抖,杨公公及时搀扶着:“陛下息怒。”

    皇帝重重闭上眼深呼吸,再睁开,俨然变成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严帝王。他令沈宁钰喂赵凛解药,沈宁钰捏着他的下巴,毫不客气地塞进去一颗药:“实在抱歉,王爷太过警惕,不往牢中放进能令人神智松懈的毒虫,我是万不会轻易套出王爷话的。此毒有解药,现在距离王爷被咬,也仅仅过去两个时辰。”她压低声音,“送你进天牢不是最后一步,这才是。”

    赵凛眼神如刀,蕴藏着被戏弄的愤怒和不甘,她不再言语,含笑退下。

    皇帝坐到软凳上,让负责侦办此案的主审官员留下,其他人全部出去等待。沈宁钰随宫人出门,听到身后皇帝沉痛地说道:“朕念着与你幼时情谊,便是知道你的野心,也始终没下狠手……”之后就再也听不清楚。

    寒风吹过,又有细小雪花飘落,关着赵凛的房间位于天牢附近闲置已久的院落,院中枯树挂雪,写尽萧条。

    御林军列队在院中等候,苏璟安格格不入地等在门外,见她出来,不由分说将怀里的厚实披风披到她身上,又将早已准备好的手炉塞进她怀里:“回去吧。”

    走出宫门,寒风夹杂着雪花打在脸上,沈宁钰看向一块地砖——雪地罚跪那夜,她就是跪在那里。

    罚跪之前,她觐见陛下,向他诉说自己的怀疑和打算,请求皇帝与自己联手演一出戏,当时皇上问她:“如果赵凛所言才是真的,是朕设计了沈家军的灭亡,你当如何?”

    她跪地,坚定地回答:“不瞒陛下,臣女确怀疑过您,只是太后娘娘在世时,对臣女和母亲的照拂有目共睹。太后娘娘为人正直真诚,陛下乃娘娘所出,受娘娘教导,臣女相信有其母必有其子,即便为了娘娘,臣女也愿赌这一把。”

    皇帝哼笑:“所以,你还是不信朕。”

    她低眉颔首,不作回答。

    “你跟映熙的性子还真像,不回答就是默认。”皇帝无奈地叹气:“罢了,放手去做吧,若能找到赵凛通敌的证据,朕与他的兄弟情谊,算是彻底断了。”

    后来,她假意惹怒皇帝,被罚至宫门外长跪,彻底降低赵凛对她的防备。

    如今,赵凛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承认了自己勾结东陵剿灭沈家军,已是必死之罪,沈宁钰又从顾韵转述的赵映熙口信中,得知和亲一事乃大渝官员和东陵里应外合,她赌这也是赵凛所为,他果然没有否认。

    陛下听到真相,不知作何感想,但赵凛断不会活便是了。之后的事,便不是她能干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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