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璟安睡觉也不安分,察觉到沈宁钰的靠近,握着她的手不松,初一中途进来添碳火,她问道:“你在璟安身边很久了吧。”

    “小的算是跟世子一同长大的。”

    “他曾有多年不在盛京,几时回京的?”

    “三年前的上元节。”

    “他那天受伤了,告诉我原因。”

    “您怎么知道?”初一下意识问道,转瞬意识到自己多言,如实向她讲述那日发生的事。

    苏璟安幼时被赶出国公府后,偶然拜得一侠客学武。他功底好,肯吃苦,进步神速,之后隐姓埋名加入黑甲卫。那两年盛京内外官员或因恶行曝光而被革职查办,或留下遗书自述罪过而暴毙家中,无一不是苏璟安的手笔,却因他手法干净,无人能查到他。凭借这些功劳,太子很快注意到他,自然认出他就是苏璟安,皇上暗中召见,亦对他尤为赏识,之后,他顺理成章地被提拔为黑甲卫统领。那一年,他只有十五岁。

    他在别院一直以养歪了的纨绔形象示人,苏觉或许良心发现,或许碍于面子,意识到再让这个儿子独自生活在外,他只会令祖上蒙羞,于是有一日派人传话,让他今年回家过节。

    苏璟安故意摆谱,腊八收到信,他硬是拖到正月十五才大摇大摆地回京,不想在京郊林地遇袭。他留下最后一个活口,威逼利诱问出幕后主使是任莺,说笑间一刀封喉,留下初一带人处理尸体,自己先行进京。初一与他会合时,他正举着不知从哪买的琉璃灯,站在黑暗的巷子里,看着一个方向沉思。

    “那日时间特殊,主子行为又反常,所以小的记得清楚。”

    “……”

    总算连上了。想到苏璟安身上的伤口,沈宁钰问:“任莺不止一次买凶杀人吧。”毕竟她迫切地想要苏璟齐成为世子。

    初一无声点头。

    待他退下,沈宁钰独自靠坐在床前。手还被苏璟安握着,她试着挣脱,却被他更大力地抓住,他微微转醒,眯着眼,下意识脸贴着她的手喊她名字:“宁钰。”

    “醒了?”她轻声说着,拨开他的手,端来醒酒汤喂他。汤一直在用小火煨着,温度正好。

    “你喂我。”

    “……醉鬼无权使唤人。”

    话是这样说,她还是软下心来一勺一勺喂他,他喝完后咧着嘴傻笑,心满意足地搂着她,懒洋洋地蹭她的脖子,像餍足的猫,昏昏沉沉中听到沈宁钰轻轻道:“苏璟安,你喜欢谁?”

    “我喜欢你。”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唇落在她的颈间,补充道,“只有你。”

    “骗子,你还喜欢过一个姑娘。”

    “没有别人,不对——”他一顿,松开抱着她的双手坐正,酒后绯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她,笑容狡猾又得意,断断续续道:“我,是骗子,怕你被我吓跑,编了谎话,那个人,就是你,一直是你。”

    “没有别人。”他大着舌头重复了一遍,又伸出三根手指,“我一回盛京,就,遇到了你,喜欢你,三年。”

    “果然是这样。”她暗暗想着。

    话匣一打开就收不住,他没骨头似的缠上她,严丝合缝地抱她入怀,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本来,我看到村民门口的花环,很是羡慕他,能得到回应,而我,什么也没有。还好,你只是迟钝了点,不然……”

    沈宁钰觉得醉酒的苏璟安很是可爱,摸着他的头发逗他:“不然怎样?”

    他吮着她的耳垂,又吻向她的侧脸,而后移向她的唇,蜻蜓点水般地啄了一下。他贴着她的额头,委屈道:“不然,我还不如直接出家当和尚。”

    沈宁钰笑弯了眼,朝他的额头戳了戳:“去你的。”

    苏璟安握住她的手指重新凑上来,捧着她的脸啃了几口,闹腾了一会,总算重新睡下。

    沈宁钰心情有些复杂,在黑暗中坐了许久,听着他均匀的呼吸,陷入回忆中。

    她自打记事起便知道,长大以后要嫁给魏允同,她不知何谓喜欢,映熙说,是发现那个人天底下最耀眼,而她眼中的魏允同却始终平庸黯淡,于是她确信,她的的确确不喜欢这个未婚夫。

    小小年纪的她,懂事得有些笨拙,她不懂得拒绝待她好的人,尤其是家人。这门婚事是两家长辈早年定下的,为了让父母放心,她隐瞒下对魏允同的一切不满,魏允同碍于面子,也从不对外人提起她的冷眼,逢春桥的争执,算是撕开了虚假的外衣。

    那晚她回家时,秦筝已从柳氏派来的嬷嬷口中得知此事,勒令飞鸾老实交待。飞鸾不敢忤逆夫人,又为自家小姐鸣不平,愤愤然将她所受的一切嘲笑讥讽全盘托出。

    秦筝面色越来越凝重,沈宁钰也越来越紧张,但秦筝却说:“言语成刀,伤人不见血,他一届文人,以他的方式伤你,你当然要以你的方式回击。魏允同被踢下河,他委屈,我的女儿这些年受到那么多羞辱嘲讽,就不委屈吗!”

    沈宁钰心头一震:她的家人,远比她以为的更坚定地支持她。

    其实,她日渐长大,哪里还会继续傻乎乎地隐瞒真相、接受婚事?可她看清了现实,知道即便她想,皇上也绝不乐意这婚约取消。

    沈家军势大,隐隐威胁着君权,皇上依靠沈恒又钳制沈家,不会再让沈家人成为军队新的将领。沈恒也许有所察觉,以她要照顾母亲为由留她在京,但帝王多疑,在他看来,沈恒不定哪一天就改变了主意,最稳妥的法子还是要她嫁人。

    因此,魏沈两家长辈订下的婚事就是困住她的最佳枷锁。魏家人死板守旧,决不允许自家儿媳上战场,只要婚约存在,皇上就能不费吹灰之力牵制住她,但若没了这门婚约的束缚,一切就不好说了,届时宫中再指婚,未免司马昭之心。

    她心知自己深陷死局,挣扎不得,于是假作天真,麻痹自己。心中藏着事,她越发老成持重,旁人只道她长大了,只有她明白,只需一个契机,她就会爆发。

    看着魏允同在河里挣扎,她意识到机会来了。事情已然闹大,魏家定会找上门来要说法,尤其是柳氏,曾因她不服魏家嬷嬷的管教,早就对她不满,绝对会借题发挥。

    她闯了祸,挑起两家矛盾,但或许能顺水推舟解除婚约,这就是她的机遇。唯一的变数,还是宫里那位。她愿意赌,即便输掉,也不枉为自己争这一次。

    柳氏果然揪着不放,直言她未过门尚且如此,日后成了亲只会变本加厉,要让她向魏允同跪下道歉,以正家风。平日最是仁厚和善微笑待人的秦筝冷脸反驳,她的女儿跪天地跪君主跪父母,就是不跪未婚夫,魏家妄图以一纸婚约折辱她的女儿,这婚约取消也罢。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皇上召魏焘觐见,不知对他说了什么,魏焘一出宫就带着柳氏和魏允同登门道歉,直言自己教子无方,柳氏更是犯糊涂,希望两家各退一步,不再追究。

    秦筝态度坚决,魏焘却说婚事乃两家长辈定下的,便是退婚,也需告知沈恒,而边关战事吃紧,不好令沈恒分心,等他凯旋归来再议不迟。

    他的话滴水不漏,沈宁钰知道,这一局,她终是输了。秦筝也想明白前因后果,徒劳地安慰她,等沈恒回来,定要退了这婚事。

    沈家军全军覆没,皇上亲临灵堂祭拜,她看着他苍老了许多的脸,悲痛之余心生讥讽——在沈恒的牌位前,他的提防忌惮都成了笑话。

    魏允同在她守孝期间又送来一个机会,这一次,无人阻止她解除婚约,她总算做了一回自己的主,可终究逃不过被指婚的命运。

    知道是柳氏助推已足够,更深的原因,她已经懒得猜了,但她有种预感,皇上还是不会轻易放她离京,摆脱了苏璟安,还会有下一个,那么,嫁给谁不是嫁呢?何况苏璟安看着好拿捏,换成别人就不一定了。于是她阻止了苏璟安闹进皇宫,平静地接受了嫁入国公府的命运。

    与苏璟安安稳生活一段时间,待时机合适,假死离开——她最初是这样想的。不知什么时候,一切都变了。

    也许是苏璟安将她的丑陋荷包视若珍宝的笑容,也许是他替她挡下的那一刀的果断决绝,也许是他的耍赖、他的陪伴、他对她的放任和维护,一点一点撬开了她的心房。她不喜欠人真情,笨拙地回应他作为报答,越陷越深却浑然不觉,直到有一天,她在津口渡的龙灯下,蓦然发现,万千灯火远不如他耀眼……

    “宁钰,杀了魏允同好不好。”苏璟安翻了个身,嘟囔着说梦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的梦一定与荷包有关。他嘴上用琉璃灯哄好自己,心里还在为荷包吃飞醋。姓魏的混蛋有那么重要吗,至于把自己喝成这样?她不满,要刮他的鼻子,手伸在半空又停下,改为替他掖好被子,留他一个人沉沉睡去。

    ***

    翌日,苏璟安睡到天光大亮,醒来时犹觉迷糊,打开门的第一句就是问宁钰在哪里。初一表情怪异,小声嘀咕:“您还好意思问,自己说什么把人气走了,不知道吗?”

    “胆子肥了你。”苏璟安白了他一眼,顿了顿,谨慎地问他,“你说宁钰被我气走了,我说了什么?”他飞快地回忆昨天的种种,奈何脑子一片空白。

    初一呜呼哀哉:“这咱们哪里知道啊。昨晚您非要去书房睡,夫人好心陪你,结果您在房里说什么骗啊骗的,小的们还没听明白,没多久就见夫人离开了。”

    “!”苏璟安直奔卧房,房里空无一人,床铺整齐,沈宁钰一定起床很久了。飞鸾恰好抱着几枝挂着霜的红梅走来,他连忙问:“宁钰在哪?”

    “世子醒啦?”飞鸾不疑有他,笑道,“主子在摘梅花,先让属下送回来一批。”

    他飞也似地狂奔而出,远远就看到沈宁钰独自坐在暖阁里,桌面放着几枝花,正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

    他放慢脚步,心虚地走过去,沈宁钰听到动静,抬头见是他,又低下头来:“等一下,就快好了,你先别说话。”

    苏璟安睁大眼睛,他这是被无视了?他慌乱地解释:“宁钰,我昨晚醉得不省人事,说的话当不得真的。”

    沈宁钰动作一顿:“什么?”

    她总算正眼瞧他,他趁势补充道:“喝醉的人说话都不可信,我向你发誓,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他忐忑地等待她的反应,而她的脸上却逐渐浮上诡异的笑容:“你昨晚说的话,都不作数?”

    “对,不作数!我自个吃醋喝酒还跟你撒泼,是我混蛋,我该死,你别生气好不好?”

    “不好!”她愤愤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身指着他的脸,“你,回去洗把脸再换身衣服,好好想想昨晚说了什么再来找我!”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折腾到现在,加上冷风吹了半晌,苏璟安也冷静过来,听话地沐浴更衣,绞尽脑汁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情。他自问从没有骗过她,怎么酒后反倒把自己送进了火坑?

    “骗子。”沈宁钰的声音突然浮现。就像冰面裂开了一道缝隙,随即像蛛网般破裂开来,露出冰面下的秘密,他定在原地,醉后的记忆喷涌而出。

    顾不上找初一算账,他再次直奔暖阁,没等他开口,她就抬头问:“想起来了?”

    他委屈地点点头。

    沈宁钰忍住笑意,正色道:“既然那些话作不得数,我就当没听到好了。”

    “作数!”他急忙出声,巴巴地凑到她身边,“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她忍不住笑起来,拉着他的手:“我绣荷包,只是因为我当时想学,没继续学下去,也是因为实在没有兴趣。这个荷包不是为了其他人绣的,你吃醋也得讲道理。”

    他想说,他完完整整偷听了所有对话,所以他只去喝酒排遣不快,没有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了魏允同泄愤,这已经够讲道理了。

    话到嘴边,掌心被她放了一只小巧的花环,用红梅枝做的,她刚刚做好。

    “这是什么?”他心里打鼓,隐约有一种猜测,谨慎问道。

    “也不知你脑子里整日装着什么,竟连别人门上的花环也羡慕,喏,虽然我手艺不好,但这是我亲手——唔!”

    他的吻狂风骤雨般袭来,在她口中攻城略地,她呼吸不得,愤愤捶打他的胸口,他意犹未尽地停下来,抵着她额头哧哧地笑。

    上元夜分别后,他总是下意识关心她的消息。得知魏沈两家可能要退婚,他悲观地猜到皇上不会允许。那之后,每每遇到她,他都能发现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敷衍,那日在高台上的明媚笑颜、那双明亮堪比星辰的眼睛,悄悄地消失了。

    莫名地,他心口一痛,于是他后知后觉自己无药可救了。那些被他刻意深埋心底的情愫与冲动如猛兽般呼啸着出笼,他狼狈又自然地接受了自己早就对她动心的事实。

    她本该一直自在从容,而不是被困在吃人不吐骨的盛京蹉跎一生——他希望她这样,即便她并未认出他,而他只能远远看着她。他给魏允同设局,这小子如他所愿走入圈套,沈宁钰也终于解除婚约。他救不了沈将军夫妇,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了,此后天高路远,他只愿她自在快活。

    赐婚圣旨来得突然,他已然猜不透皇帝的态度,一个家族失势的孤女,竟对她防范至此吗?他一边咒骂皇上,一边忍不住窃喜,但到底要看看她的态度,她若不愿,他绝不勉强。

    他不敢自爆身份,生怕那场他珍藏心里反复回味的偶遇被她误会是皇上棋局里的一环,也不敢袒露心迹,怕吓到她,只能含混不清地告诉她,他喜欢一个姑娘,而后默默补全了这句话:那个姑娘就是你。

    他知道,她即便嫁他也不带丝毫感情,但无所谓,他会竭尽全力让她爱上自己。他终于成功了,这比他完成的任何一个任务都令他狂喜。

    他又吻上她的唇,一点一点,轻柔试探,绵长又温柔。

    沈宁钰搭着他的肩,闭上眼耐心地回应。她承认,在被人操纵的婚姻里遇到苏璟安,是她唯一的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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