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愈发确信,许亦厘就是我要找的目标。

    她很悲伤。虽然,表面上不大看得出来。

    上车时,我看见她的右拳紧握,似乎在极力隐忍。她很快坐到了靠窗的位置,降下车窗,像是想要透气般探出窗外,实则不露痕迹地抬手抹了抹眼角。司机问“去哪儿”,她回身,笑着报了一个地址,若无其事地提醒我,“夏夏,安全带。”

    萌妹子的必备属性,说话喜欢用叠词。我告诉她我叫陈夏,她就叫我“夏夏”,于是我厚着脸皮,干脆改口叫她“厘厘”。

    “厘厘,你家住哪个区?”

    “余杭区呀。”

    “哇,你出生就在杭州了吗?”

    “嗯,我爸妈都是杭州人。”

    “哇,那真好。”

    “你呢?你家在哪?”

    她友善地将问题抛过来。

    我笑笑:“我住在广州。”

    “美食之都啊,我一直想去试试那里的早茶,”她笑,“下次换我去找你。”

    和这么温柔可爱的女孩子聊天,简直是一种享受。忍受了这么多年郎夜行直来直往的说话风格,我恨不得他别回来了,让厘厘陪我度过这漫长孤寂的职业生涯。

    “夏夏,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她又问。

    “我啊,”我信口胡编,“我是心理医生。”

    我的工作是吃掉人们悲伤痛苦的记忆,而且不会让人产生任何副作用,可不就是心理医生么?效力还强劲百倍。

    许亦厘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后笑起来:“我原来是编导,后来这一行加班太严重了,我熬了几年把身体也搞坏了,就干脆把工作辞了,现在是自由插画师。”

    “这工作真酷。”我赞叹着,不露痕迹地垂眼,看见她搭在膝上的手背拱起,指甲陷入掌心的软肉里。

    她穿着长袖外套,但抬手时腕骨边隐约现出红痕。她表面在笑,每句话的尾音却有些破碎,似乎在强行忍着哭腔。时不时地,她会偏头看一下窗外,思维会有片刻的游离,我叫她厘厘,她又会立马回过神来。

    我当真好奇了。

    厘厘,你在隐瞒什么?到底是怎样的事情,令你感到痛苦?

    *

    车到远郊,沿途浓荫蔽日,自半山腰往下望去,层层叠叠的树影随风浮动,舒服极了。我生来亲近自然,浑身的毛孔尽数打开,坐在车里,穿梭在林间,光影游移,万物皆有节律,我不自觉跟着林间的节律自如呼吸。

    到一座山间别墅前,车停了。

    “这房子是我爷爷奶奶留下来的,目前就我一个人住。”许亦厘帮我把行李搬下车,回头笑笑,“我的工作对地点没有要求,最近我都在家里办公,昨天接了个单子还没完成,晚上可能不能陪你了。”

    我忙说:“没关系,这里风景不错,我自己逛逛。”

    这是一座古朴雅致的小洋楼,外围有个小园子,前院开一汪鱼塘,后院则是花房。主楼二层,一楼是会客厅、厨房和餐厅,二楼相邻着三间卧室。

    参观了一圈,我毫不怀疑许亦厘过去对生活的热忱。

    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桌一椅,都寄托着屋主布置时的巧思。餐桌特意摆在落地窗边,铺上亚麻刺绣桌布,奶油色布艺沙发和客厅风格融为一体,角落的书架上,摆着泰戈尔和雪莱的诗集,茶几上则摊着一本水彩画册。

    很理想的家,住在这里一定很舒适。我想起广州老西关的宅子,因年久失修屋顶都有些漏水了,郎夜行几次想找人来修,都被我嫌麻烦拒绝。这次回去,也姑且把房子重新装修一下吧。

    傍晚,许亦厘在厨房做饭,我去给她打下手。

    她做饭的姿态非常娴熟,我细问才知道,这两年她始终一个人生活。远郊叫外卖不方便,她习惯每周日买好下一周的菜,之后便窝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一个人住的话,不无聊么?”吃晚餐的时候,我搅着咖喱,问她。

    “无聊啊,所以我经常上网冲浪,找其他姐妹聊天,还加入了小奶狗的粉丝后援会。”她看了看我碗里还是满当当的食物,有些忐忑地问,“我做的饭……不合你胃口?”

    “不不不……是我今天肠胃有些不舒服。”我急忙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

    人类的食物对我没有诱惑,吃起来味同嚼蜡。我这会儿真有点饿了,霍海东的记忆已经在我体内被消化殆尽。想要活下去,就必须不停地找寻新的目标,吃掉他们的记忆。这对于我们雪族人来说,是出生起便被烙下的宿命。

    我余光瞥见摆在斗柜上的两张照片。

    “厘厘,那是你爸妈?”

    第一张照片是家庭合照。年轻美丽的妻子抱着小婴儿,被满面含笑的丈夫搂在怀里。

    许亦厘回头看了看:“是啊,一岁的时候拍的,在天安门广场。”

    我目光移过去:“那这张照片是……?”

    第二张照片上是穿着校服的许亦厘。模样十六七岁左右,脸圆圆的,留刘海,正对着镜头开心地比耶。

    站在她身边的,是一个张扬肆意的男孩子,长得很帅,痞痞地坏笑着,左手搭着她的肩。

    许亦厘脸上的表情淡了少许。

    “就是我和你提过的,那个名字和我相反的男孩,李亦许。”她轻声说。

    *

    晚上,许亦厘回房工作了,我闲来无事,绕着院子散步。

    今夜无月,星空疏朗,篱笆架上的喇叭花开了,似有暗香流动。水塘零星几条锦鲤,红白相间地一闪而过,又倏尔不见了,潜入池底。

    手机响了。是郎夜行。

    “晚餐是西湖醋鱼,蟹黄汤包和糯米饭。”他的声音仍是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你进展怎么样?”

    “还不错。你那边怎么这么吵?”

    “这里是商业街,有烟花秀,持续三天晚上。等你那边结束了,有时间跟我过来看。”

    我应了一声。

    我时常搞不清郎夜行讲话的逻辑。比如每到一座新的城市,他总会找各种各样有趣的景点,本是邀请,朝我开口又变成类似“跟我去”、“给我过来”这种命令般的语气。他们夜族人都是这么没礼貌的么?拜托,真论尊卑,他郎夜行还是我雪十七的裙下臣。

    “有需要给我打电话。”他又说。

    我笑了,说好。

    刚挂下电话,我突然听见了其他声音。

    我的听力很好,能听见方圆几百米开外的哭声。只能听见哭声,听不到笑声,雪族是一个悲伤的族群,没有感知快乐的能力。

    而今天我听到的哭声,哀而凄厉,使听者无不撕心裂肺。这道声音来自后院,来自许亦厘。

    我飞身掠过篱墙,跑进后院花房。

    满地杜鹃花,不同品种,姹紫嫣红,忽而狂风四起,花瓣四散飞舞,宛若一场无人参与的盛宴。我大声呼喊着厘厘,跨过枝杈,双脚踩着成束的花茎到处跑动,忽然脚步一停,目光凝住。

    许亦厘跪在地上,正大声哭泣着,长发乱糟糟地搭在肩上,像个无助的孩子。

    光线暗沉,我看不清她的脸。

    “厘厘,你怎么了?”我跑到她身边,一把搂住了她。

    她身体僵硬,双手冰冷,不住地抽噎着,止不住哭,忽然埋进我怀里,很紧很紧地回抱住我,仍然在哭,眼泪很快浸湿了我的衣襟。

    “别怕,”我轻声道,“我不是说了?我是心理医生。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和我说。”

    我安慰了好久,许亦厘才勉强平复情绪。我牵着她的手带她回到温暖明亮的客厅,冲了一壶热茶。她坐在我对面,双眼红肿得厉害。

    “夏夏,谢谢你。”许亦厘小声说。

    “没什么,”我面露担忧,“倒是你,好好的怎么哭起来了?”

    许亦厘咬住下唇,露出为难的表情。

    我温声说:“有些情绪,如果不及时释放出来,积压在心底,渐渐地就会越积越多,逐渐扭曲人的心理。厘厘,现在你需要的是倾诉。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当那个听故事的人。”

    “放心吧,绝对保密。”我又笑。

    我擅于在人们脆弱的时候直击人心,总是表现出一副值得信赖的模样。许亦厘已经对我深信不疑了,眼下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时候。

    灯光下,她的脸色惨白,眼神飘忽,似乎觉得很紧张:“这种事,说出来你也不会信。”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信呢?”我认真地问。

    “你相信魂穿吗?”她轻声反问。

    我愣了下,意识到现在我正和一个普通人类说话。但普通人类怎么知道魂穿这件事的?

    “有这种可能,”我斟酌措辞道,“你知道这个世界其实很神秘,人们看到的只是她很小的一部分,所以,万事皆有可能。”

    许亦厘面露感激:“夏夏,你信我?”

    “我信啊,”我温柔地对她笑,“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

    她忽然抬手捂住眼睛,崩溃似的道:“夏夏……我太难过了……”

    “只要一想到他……想到我们当初……我就……我就觉得活不下去了……夏夏,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好想他……我好想李亦许……”

    她的哭声断断续续地回荡在静夜里。

    接下来的三小时里,我听许亦厘讲述了他们的故事。

    属于许亦厘和李亦许的故事。

    (楔子完,下章进正文)

章节目录

伤心城市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林吞吞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林吞吞并收藏伤心城市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