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更刚一打,姜绥拜别李纺,回家在侍女白芷的服侍下换了身黑色圆领宽袖长袍。

    “娘子,您确定要戴这顶风帽?感觉和您今晚的扮相不太合。”白芷手里拿着顶蓝灰色翻毛皮帽问道。

    “戴,外面很冷,而且好看啊。对了,待会儿把雷厉叫上。”雷厉其人,早年是跟着姜成的镖师,为人略显笨拙,中等身材,武艺高强,最擅长把自己混迹在人群里,教人不去注意他。

    马车里,姜绥摩挲着腰间坠的白玉,对紫苏和白芷道:“今晚相安无事最好,若有事,我又能帮姐姐做些什么呢。”

    紫苏不解,宽慰道:“能出什么事儿啊,您也去过很多次了,这次也会像过去一样的。”

    姜绥不赞同:“今日我看那秋月,神态有些焦躁不安,怕是姐姐今晚有客,却又不知来人是善是恶。”

    花满街是昉溪最大的花衢聚集地,入了夜的花满街,灯火煌煌,亮如白昼。

    马车还未驶入,主仆三人便听到阵阵婉转悠扬的丝竹声、风风韵韵的歌唱声。越离近,越觉置身神仙幻境,掀开车帘,梳着特髻的神女们面若桃花,腰如细柳,一颦一笑间满是风情,她们当街弹词唱曲,翩跹而舞,也有歌妓倚栏挥帕,柔若无骨。

    再往里走,有一家名叫春莺馆的歌馆。春莺馆楼有四层,据李妈妈所言,二三流闲散富贵只配在一层看二三流表演。二层是不同于一层,每位名妓都有专属独立表演房间,每个房间配有一位香婆,一位茶酒博士,一位粗使丫头。三楼售卖各种吃食与茶酒,除此之外,也有独立房间,每处配有笔墨纸砚和软榻,供一些文人名士来此玩乐。四楼本是仓库,叶蓁十五岁时凭着一曲《高山流水》名动京城,花姑念她无亲无故,便特别为她腾出一个房间,之后四楼逐渐变成名妓休息区。

    春莺馆的歌妓声色才艺俱是顶尖,而叶蓁更是艳绝,既是绝色,吃穿待遇自是不同寻常,极尽奢华。

    叶蓁自姜绥走后便回了歌馆,卧床小憩,若房里只她一人,只觉恍若置身天上神宫,可过了会来了位满身珠光宝气的中年妇女,一下子破坏了所有意境。叶蓁只得起床行礼道了声“李妈妈”。

    李妈妈将她扶起,拉着她的手坐下,道:“蓁蓁,你今年二十有一了,若你今晚表现好,入了户部侍郎家公子的眼,也算你的造化,他家公子长相还算周正,也没什么大毛病,凭着他父祖,如今当了个小官,你是个聪明人,若能被他那样的人家赎了身,日后有个子嗣傍身,会过得比现在自在些。”

    叶蓁一改往日的温顺,冷笑道:“您是觉得王家那位主母未诞下长子之前会让我先诞下子嗣,还是您觉得凭着侍郎的性子会让我这种人进他们家门?若我与她妻子发生冲突,您觉得他是会护着我还是任由他的妻子随便将我打发了去?”

    说罢,她话锋一转,语气柔和,却又带着淡淡忧伤,只听她道:“您有一点说得不对,我不是一个聪明人。我身后没有任何后盾,楼里的姐妹们大多有父有母,而我一直在被抛弃,但我依然期盼,有人能为我赎身,或许是我的家人,或许是我的良人。我也心存侥幸,想着您教我识字弹琴,教我看懂人心,为我提供安身立命之所,想来对我是有几分真心的,却不知......”面上虽瞧不出情绪,但声音逐渐颤抖,似在诉说委屈,但眼睛却直盯那位李妈妈,不卑不亢。

    李妈妈仍旧好声好气:“蓁蓁,别的不说,你可知我这些年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银子,你可知为你赎身又需要多少银子?”

    叶蓁听了这话,仿佛被卸了浑身力气,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说什么,只能把头低下去。

    李妈妈不动声色地放下手,道:“你能得到多少宠爱,能不能诞下子嗣,就看你本事了。你是个识时务的,要知道,等你年老色衰,纵使你有一身的本事,届时又有多少人愿意一掷千金听你弹唱一曲,你也别嫌我说话难听,你未来的良人未必赎得起你,而且人心易变,一个有本事的孩子才是你一生的保障。若你嫁给那王公子,生个儿子,将来借重他父亲,在官府谋个差事,到那时你就熬出头了。你好好想想吧。”

    李妈妈走后,秋月上前歉然道:“蓁蓁姐姐,我没有想到,我以为就只是一场演出,我可以给您画一身疹子,或着您到时弹错几个音......”

    叶蓁笑道:“我何必自砸招牌呢。”

    沉默片刻,又问:“那王灿给了李妈妈多少银子?”

    秋月道:“一百两。”

    叶蓁喃喃道:“一百两吗,还算大方,想必赏钱也不少。”

    秋月语气略显着急:“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想着赏钱。”

    叶蓁道:“人浮于世,若想永远自信自立,自身的才德与金银是万万不能少的。况且你担心的永远不会发生,本朝虽也有些官人相公纳了楼里姐妹,但依着王侍郎的性子,想来他们家是不会花两三千两买一个妾,李妈妈想得太简单了。”

    叶蓁冷哼一声,继续道:“她这个人,见钱眼开,无勇无谋,以前她和花姑一起,倒也瞧不出什么,可自从花姑死了,活像是她那绿豆大的脑子也一块儿死了,也不知道她当年是怎么当上管事的。不过是民不与官斗,我若是直接拒绝,惹怒李妈妈是其次,但难免会触怒那位公子爷,觉得下了他面子,不如以退为进。”

    遂摆正神色:“梳妆打扮吧。”

    且说姜绥,到了春莺馆后,还未等侍女伸手,已然跳下马车。进了春莺馆,姜绥只觉得空气中尽是脂粉香和酒香,这个味道不管姜绥来多少次都不会适应,打了个哆嗦环顾四周,眼睛忽地锁定一个脚步虚浮的褐衣男子,只见那男子趁着酒意,一把夺了歌女手里的琵琶,把她往怀里拽。姜绥一咬牙,只当自己没看见,抬步走上二楼,到了二楼,姜绥才觉得自己终于活过来了,只因相较于一楼的富丽香艳,二楼无论是熏香还是陈设亦或是姑娘们的穿着打扮,俱都透着清雅。

    姜绥边走边打量边听从房间里传来的丝竹声,心道,这哪里只是层楼的不同,陈设的区别呢,虽是声色犬马之地,歌妓舞妓也好,膏粱子弟也罢,竟也分着三六九等,不禁连连叹气。

    拐过弯儿,碰到端着酒具的秋月,秋月道了声“姜娘子”后与白芷、紫苏见了礼。

    姜绥眯着眼嗅了一下酒,“好香,这是什么酒?叶姐姐什么时候会空下来?”

    秋月道:“王侍郎家的公子王衙内给了李妈妈百两银子,让我们娘子为他弹一晚上曲子,这会儿已经弹了半时辰有余。”

    姜绥皱眉道:“一个晚上吗?弹一晚上,姐姐哪里受的住。”

    秋月试探道:“听李妈妈的意思,有意将我们娘子许给王衙内做妾,可若有人愿意为我们娘子赎身,哪里还用受这委屈。”

    姜绥不动声色地瞥了秋月一眼,而后一瞬不瞬地看着前方正在擦地板的厮役,道:“我饿了,先吃点东西吧。”说罢,便和侍女一起上了三楼,秋月跺了一下脚也跟着上去了。

    却说叶蓁,叶蓁这些年风浪什么没见过,也自认为没什么能让她觉得被冒犯,不过是一场交易,我表演才艺,你享受表演,钱给到位了就行。可现如今对着王灿那露骨的眼神,又想着那一百两进的又不是自己兜里,就越发觉得坐立难安,竟还弹错了几个音。

    再看那姜绥,点了三碗馄饨,三个烧饼,一碗羊汤,又要了三个小碗,主仆三人竟是一点儿都不着急,还要招呼秋月吃些什么,可秋月哪里吃得下去,“您究竟怎么想的,有何办法?”姜绥但笑不语,只让秋月借着送酒之机查看王灿的状态,得到了“似乎喝多了”的回答后俯瞰一楼,似乎在寻找什么人,而后眼睛定定地盯着一个人,那可不就是方才调戏粉衣歌妓地浪荡子嘛。

    姜绥道:“雷厉,你去将那个狗东西抓过来。”

    只见姜绥身后两米远左右穿着春莺馆仆役衣服的男子一掠而去,还未等秋月回过神,又把那醉汉架到姜绥面前。

    站定后,只听姜绥嗔怪道:“你这个人,作何这般野蛮。”

    说罢,便略点愁色地看向两个侍女,两个侍女连忙扶好那醉汉。

    “郎君莫怪,我本是想请您吃个便饭,未曾想我身边这笨人会错了我意。”说着用眼睛剜了一下雷厉,又规规矩矩施了个礼,歉然道,“本该是我和姐姐一起招待您的,却不想,就在方才......”未说完便低声啜泣。

    那褐衣男子脑袋昏沉,初见姜绥,只觉是个英俊小生,可听着姜绥那逐渐哽咽的声音,看着她那泛红的眼角,满脑子都是兴奋:这分明是一个娇俏的美人啊,我若救了她姐姐,岂不是可享帝舜之福。想来是喝了太多酒,竟没做任何怀疑。

    “美人”,说完似是觉得不妥,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小娘子莫哭,待我将你姐姐解救出来,届时小生将小备酒席,二位娘子请务必赏脸。”

    姜绥愣了一下,“您说的这是哪里话,那是您便是我们姐妹的恩人,哪有让恩人请客的理儿呢。”说完便捂嘴笑起来,接着略带忧思得目光看向叶蓁待客的房门。那男子顺着姜绥的目光看过去,不多时,便迈着虚浮的步伐走过去将门踹开,一眼就望见跪坐在里面的叶蓁。那男子哪里来过二楼,闻着房里的熏香,看着叶蓁羞怯的侧脸,一时间只觉气血上头,想着这姐姐竟是比妹妹还漂亮几分。

    还未等王灿看清眼下的局势,就见那男子抡了拳头过来,两人顿时扭打在一起。

    但见雷厉急急忙忙地跑向一楼大喊:王衙内和人打起来了。

    馆内的仆役问道:“哪家的王衙内。”说完拍了下自己的脑袋,连忙招呼人去二楼,又差遣了一个人去找跟着王灿的小厮:“这帮人指不定在哪儿听曲儿,赶紧去找。”

    说罢,便领着一行人前去二楼,先是控制住了褐衣男子并将他扔出春莺馆,又是安抚王灿,终是等到了王灿身边的近侍才将骂骂咧咧的王灿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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