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四娘瞪大了眼睛,几度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可面前那老头却只是慢悠悠地抚着胡须,轻飘飘重复了一遍,“不议价,八十两。”

    她把前世今生全部的涵养凑在一起,勉强压下那句“你怎么不去抢”,却还是忍不住阴阳怪气,“你预备开什么方子?药炉子里熬金元宝嘛?”

    楚四娘实在想撸起袖子和这大夫好好掰扯一二,八十两,都够整个平溪村村民一天三顿喝药喝一个月了,他怎么敢张这个口的?

    “诶,你这话说的,老朽要是这样开方子,那就不是治病,是杀人啦!”老头把药箱放在桌上,低头翻拣起等会儿要用的家伙事儿,丝毫不担心自个收不到钱,白走一趟,“贵有贵的道理嘛。”

    “他的伤你见过吧?”老头朝着里屋的方向努努嘴,拿出五六把形态各异的小刀,依次用布巾擦得锃亮,“县衙的大狱里都凑不齐那么全的伤,常见的刀伤剑伤就不说了,像肩上那么一排孔的、腰侧鱼鳞纹的,老朽想了半天都没想出来该是什么利器。”

    楚四娘眸光顿时冷了下来,面上却露了笑,起身往院门走去,“哪有那么玄乎,许是不小心摔倒的时候,被树皮、碎石什么的给蹭破的。”

    关上门,顺手把门闩也落上。

    “管它是怎么弄伤的,不都是皮肉伤么?”楚四娘走到他近旁站定,仅仅一步之隔,只要她想,随时能让这老头闭嘴,“大夫你应该,能治吧?”

    那老头却突然抬起头来,浑浊的眼珠子正对着她,面对这隐隐的威胁,面色不改,让人怀疑他究竟是没听懂,还是一开始就看破了全部。

    “三天一次药浴,一次三两银子,”他从袖口一勾,竟摸出来把巴掌大的算盘,左手将算盘举在眼前,右手拨弄着上头的木珠子,“一天换一次药,得用上一瓶药粉,也就是五百文,这是外用部分。”

    这个天杀的黑大夫!

    楚四娘还没来得及张嘴骂两句,这老头就接着往下算了。

    “至于内服的,镇痛的药得喝吧?不然那么多伤,光想就疼得慌。”

    楚四娘迟疑地点头。

    “安神的得加吧?觉睡不好,这人怎么能有精神?”

    有点,道理?

    “补药,必不可少,流的血都得补回来啊!”

    确实如此。

    “百年山参是用不起,那三五年的山参总得用吧?”

    楚四娘点头如捣蒜,连忙从怀中掏钱,却在摸到干瘪的荷包时,瞬时清醒过来,发出来自穷人的质疑,“这就八十两了?”

    啪啪作响的算盘珠子猛得一停,被塞回袖中,老头的嘴角向上拉扯着,眼睛都被挤成了一条缝,“那倒没有,我只给你算了半月的药钱,剩下的,是老朽的诊金。”

    “镇上李郎中的诊金也才一两银!”

    老头笑容更甚,不像治病救人的大夫,倒和抽筋剥皮的奸商如出一辙,“他的伤拖太久啦,生出的腐肉都要用刀割了,右手的骨头也没长好,得敲了重长。”

    楚四娘咬着牙,做出最后试探,“我若是去请李郎中……”

    “不是人人都有老朽这般手艺活的,”一只枯槁干瘦的手向她伸来,“除非,姑娘不介意自家兄长成个残废。”

    “没得商量了?”楚四娘不舍地捧着钱袋。

    钱袋被那只手拽走,只换来四个字,“没得商量。”

    老头拎着东西走进里屋,徒留下楚四娘坐在院中黯然神伤,却也没伤多久,就听见敲门的声音。

    打开门,是三四辆牛车,上头垒着小山高的货,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的,周围还围着乌泱泱的一群人,大约是看热闹的村民,毕竟就算是过大年也少有买这么多东西的。

    楚四娘的神情一时有些微妙,偏送货的伙计面对她这位大主顾,那笑容,堆得一张脸都要放不下了。

    “楚娘子,你订的货到啦!”

    她很有种想关上门,钻进地缝的冲动,但到底被尚存的理智劝住,难堪地开口:

    “家中突然出了急事,这些货能不能……”

    伙计的笑顿时收敛了。

    在一群人的大眼瞪小眼之中,楚四娘讪讪地把后面几个字咽了回去,与全身家当彻底告别。

    花钱一时爽,花后火葬场。

    富豪楚四娘重新回到穷人队列,甚至,更糟。

    是夜,楚四娘和蔺师仪相对坐在桌前,桌上是红鱼纹的碟子,青瓷花的碗,以及碗里清得能照出人影的米汤。

    “所以,四车的东西里,没一样是吃食?”

    楚四娘低垂着脑袋,用木箸戳弄里头漂浮的米粒儿,声音低得还不如夏日的蚊虫,“我不会下厨……原本想着,可以直接雇人或下馆子……”

    大概,要被骂吧?

    像醉月楼里,鸨母常用的尖锐刻薄的语气,又或是嫁人后,男人粗鲁的发泄与怒吼,她捅了这么大的篓子,肯定是躲不掉的。

    一遍遍咬着下嘴唇,然后又忐忑地松开,可她反复做的心理建设,却只等来了一声轻笑。

    抬眸,面前人的脸上瞧不见一点要发怒的迹象,他只是用左手端着碗,仔细观察着上头的花纹,好像那不是民窑里五文一个的残次品,而是被精雕细琢的名作。

    “这碗还挺好看的。”

    她不太明白蔺师仪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就见他突然望过来,用那只碗碰了碰她这只,发出一声轻响,他微蹙着眉,似乎在想应当用什么祝酒辞才算合适,可到底没想出个结果,只眨了眨眼睛,歪着脑袋开口:

    “干?”

    “……干!”

    养将军的第一天,在饿死的边缘徘徊。

    楚四娘痛定思痛,决定出门找个活计挣饭钱,这才发现,柳玉兰就住在她隔壁那个院子,走过去还不到百步。

    良好的邻里关系有助于稳定的逃亡生涯,她决定先上门问候一二,却被另一个男人抢了先。

    “玉娘要去地里吗?怎么还拿着镰刀?”

    兴许是相熟,柳玉兰当即露出一个温婉的笑,连说的话都不似寻常农家人的粗硬,而是莺啼般的清脆动听,“家中的稻子还未收完,可惜我一个孀居妇人,手无缚鸡之力,也不知要收到何年何月去。”

    “那我……”男人几乎要接过她的镰刀了,却又讷讷地收回手,尴尬地转移话题,“我突然想起家里还有活没做,就先走了哈!”

    临了,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叹了口气,“玉娘你,毕竟没做惯这种活,还是小心些。”

    柳玉兰并不开口,只是目送这男人离开,才把笑意卸下来,流露出眼底的一点厌恶。

    “你是不是,缺人帮你收稻子?”

    楚四娘斟酌着开口,若接下这份活,好歹能挣来近几日的米粮,看过去的目光,难免热切。

    柳玉兰被她盯得有些莫名其妙,“……是。”

    楚四娘迫切地站得更近了些,“我帮你收,不用银子!”

    “你?”

    柳玉兰面露惊疑,上下打量起她来。能干农活的女子不是没有,可都是身板结实的健壮妇人,可楚四娘——细胳膊细腿的,两个她拼起来,才有人一个那么大。

    “四娘许是没种过地,不知其间辛苦,没点力气是干不了这个活的,不然我也不至于拖到现在,还没收完。”

    楚四娘一把拽过镰刀,在手上掂了两下,还成,跟她以前拎的杀猪刀差不多,“我力气大着呢,你可以在田边盯着我干活,就那片地,不用三天,我就能给你收干净!”

    她顿了下,似是觉得自己的性价比还不够高,继续加码,“收完的稻子我也能帮你运回来。”

    柳玉兰眸光一亮,明显动心了,连面上的笑都情真意切了许多,“真的?那不知四娘想要什么报酬?要是太多,我可给不起。”

    “不多,就是,管饭就好,我和我家兄长的。”

    “一日二食,红薯饭,至于菜,要看我做的帕子能否卖出去,若能,我便给你们添个鸡蛋,不行的话,就将就着吃野菜和豆酱,拢共十日的餐食,可以嘛?”

    “成交!”

    ……

    太阳西斜时,田里的稻子才将将割了一半,楚四娘把镰刀扔在草垛上,伸了个懒腰,额上的汗珠一颗颗连成串,像是刚出河里爬出来似的,领口、腰背的布料都渲染成泾渭分明的两色。

    席地而坐,或者说是,整个人瘫倒在黄土地上,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这辈子的身体好像还没好好锻炼过,要换成上一世,她就是抗着半扇猪走街串巷都不带喘气的,楚四娘有些郁闷地想。

    好容易歇够了,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村,去领今日的饭食。虽说是不值钱的红薯饭,但柳玉兰也算实在,装了大半个瓦罐,还给压实了,才给她递过来。

    于是她抱着尚有余温的瓦罐回家,只是刚进院子,便听见两个人的争吵。

    “你这就是八十两的手艺?”

    “不是八十两,是五十五两,再说了,男子汉大丈夫,怕痛怎么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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