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那扇玻璃门瞬间映出迷离惝恍的氲火,酿红酝绿的火舌迤逦潋滟,如喋血般飞舞摇曳,下一秒就要吞噬一屋刺白的灯光。

    忽地,眼前闪过一道人影。

    风一样疾驰。

    路迟青撒腿往那边走:“烟什么花,他妈厨房炸了!”

    夏梅茵:“……”

    路迟青敏捷地在角落处提起灭火器,器体上下摇晃几下,接着拔掉灭火器上的保险销,头也不回对她说了句:“你别过来。”

    二话不说推开玻璃门。

    干粉弥漫整个厨房,白花花一片,如仙山云雾缭绕,外面完全看不清,只看到一个高瘦的少年身影在粉雾中隐隐约约。

    这会儿……真当充满了烟火气。

    几分钟后,火势灭了,灶台狼藉。夏梅茵伸长脖子一脸好奇往里瞄,又哐啷了好几声,震得眼睫毛也随之颤抖几下。

    路迟青似乎在收拾,里边传来锅碗瓢盘哐当吭哧的响声,屋里头寂静得可怕,落在耳中无比刺耳,心速也变快了,夏梅茵爬上沙发,忍不住关心了句:“路迟青,你还好吗?”

    少年沉声:“没事。”

    十分钟后,他拎着碗东西出来,桌上一撂,乌漆麻黑的汁水溅出点儿,他大为头疼地坐在沙发上,揉了揉眉心。

    夏梅茵凑头来,看一眼,又闻了闻,闻到一股姜味。

    “这什么?”

    “姜茶。”

    “为什么是黑的?”

    “放了红糖。”他撇开眼,去捞手机,看看曲珍那边有消息没。

    听了他回答,夏梅茵稍愣。红糖是来例假的时候吃的啊。

    她想起来,好像例假就这几天。

    会不会太凑巧了?

    男生给女主煮红糖水,意味着什么?

    脑海里窜出疑问,路迟青见她一动不动,他挠挠眉:“刚才煤气炉忘关,火开太大,差点把整个锅给烧了,我尝了一口,姜茶没事儿,趁热喝吧,别淋了场雨又生病了,我……”

    “只是不想闻到那股中药味。”夏梅茵接他话。

    “……”路迟青啧了声,不置可否。他压根没想说这个好吧?

    夏梅茵还是纹丝不动,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屋里潮湿的氛围都恰到好处,她一眼不眨地望着他。

    路迟青拽的时候招人恨,细心起来又像个好哥哥。

    难道他有双重人格?

    正想得入迷,他挑眉,弯起唇角:“还要我喂你啊?”

    “……”

    她脸上没写这个意思好吗?

    这哥的阅读理解能力,语文能不差?

    夏梅茵嘴子跟不上脑子,没羞没臊蹦出这句话来:“要你喂呢?”

    路迟青果然露出一丝不可思议来,侧头一副你是老子谁啊的臊白口气:“夏梅茵,你的脸比岛国还大。”

    “……”夏梅茵眼一闭腿一蹬,“你想喂我还不想吃。”

    路迟青绷着笑,说:“赌什么气,又不是没喂过你。”

    “你什么时候喂过?”

    “小时候,喂你吃蟹黄包,你忘了?”

    夏梅茵蹙眉,完全没了印象,说,“谁记得小时候的事儿啊。”

    路迟青嘴上不留余地,“学霸的记忆力不都很厉害么?”

    夏梅茵有仇当场报,“学霸只挑有用的东西记。”

    路迟青冷哼,不理她了。

    这不暗讽他么?

    下雨天,将气氛烘托得黏黏糊糊。路迟青换了盏浅色调落地灯,昏暖的光像蚕茧一样包围了他们。

    过了一会儿,路迟青见她喝得差不多了,又问:“想不想看电影?”

    夏梅茵已经无聊了两个小时,终于来乐子,毫不犹豫答应:“好啊。”

    路迟青寻找遥控器,按动开关,垂下一张白色的投影幕布。

    他把落地灯关了,整个客厅陷入暗淡。

    夏梅茵眨眨眼,感觉眼睛在堕入黑暗的那一刻被什么东西糊住了,四周湿滑,黏腻。

    注意到她的表情,路迟青顿了下,“怕黑?”

    说着,手已经搭上灯键,夏梅茵说:“不怕。”

    他慢吞吞收回手。

    “想看什么片子?”路迟青又问。

    “港片。“

    “行。”

    路迟青懒懒靠着,眼神投向幕布,翻找,一格格片子在屏幕中滑行。夏梅茵扭了下头,耐心看过去,少年手臂截长,搭在沙发背,肘节屈起,支着脑袋,二郎腿懒意横生翘着,似乎觉得片子都没意思,又换了只手,支着,缱绻稀疏的光影错落于那节手腕,清瘦劲长,沙发也足够宽长,能坐下四个人,两人挨着中央位置坐,布料在黑暗中若有似无摩擦起电。

    他坐得吊儿郎当,眼神倒清亮,用一个词形容就是——潦荡坯,时时处处都在潦,不像端着的,反而从骨头里散发出来的。

    自然如他。

    找了一阵,夏梅茵一直不出声,以为没她喜欢的,垂眼侧看她,“想看什么类型的?”

    “我随便。”

    “好说。”路迟青使坏劲儿上来了,随手点进一部僵尸片。

    夏梅茵赶忙拉住他:“算了……我害怕僵尸。”

    “你不是说随便?”

    “不至于这么随便吧。”

    路迟青这才收敛,眉锋轻挑:“那选王家卫的?”

    夏梅茵嗯了声,打量他:“你是王家卫影迷?”

    “算是。”

    “那你应该看得差不多了,换部甜蜜蜜吧,黎明演的。”

    路迟青忽然翻脸,语气很冲:“不看,必须看王家卫。”

    “……”

    黎明怎么你了。

    最后,他们一致同意看《旺角卡门》,一部经典老电影。

    夏梅茵没看过,问路迟青,他也装模作样地说没看过。

    影片开始,画面中缓缓浮现出一串英文——as tears go by

    影片第一个镜头是一道泛着蓝光的玻璃幕墙,显得流光溢彩,繁华似锦,后景处是一个商场的巨型霓虹灯。

    尘封的记忆扑面而来,夏梅茵想起八岁以前还生活在香港的那段时光,贴面舞会头顶庞大的流光灯闪烁刺眼,刺得人头晕目眩。

    红男绿女在舞池里彼此相用,厮磨耳鬓,交换炙热的身体,浮光在红色酒杯一掠而过,然后,他们的身体交叠成一体,她的瞳孔失去焦距。

    像夜晚一样暗淡。

    她正思绪涣散,忽然一阵炙热的气息在她耳廓喷洒,耳垂一紧,她不禁瑟缩。

    她下意识侧头,路迟青在漆黑中睁着双目,不知盯她多久了。

    “干嘛看我?”

    “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像什么?”

    冷峻锋利的脸忽然压近,距离也跟着拉近,鼻尖差点碰上他的,她被他的气味包围。

    夏梅茵冷不防抽吸口气。

    路迟青气得牙痒痒:“像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渣女。”

    “………”

    他往后仰,冷椰味包裹着吐息如潮浪褪去,人撤了,眼神没撤,语气极凶,“你到底有没有认真看电影?”

    “我在看啊。”

    “你的眼神里全写着黎明,你要真想看他,我就换甜蜜蜜,让你甜个够。”

    “………”

    他有病吧?

    路迟青停顿一下,意识到自己说话时不经意地带上了争风吃醋的意味,他张了张口,语气缓和:“鳄鱼头是什么意思?”

    “………”

    他没话找话的样子有点傻帽。

    夏梅茵配合道:“粤语里是形容一个人外表凶猛实际内心善良的意思。”

    “老衬底呢?”

    “也是。”

    “莫姜又是?”

    “……孬种。”

    路迟青闭口了,沉默蔓延。

    夏梅茵注意力转回幕布,下一秒,听见他开口:“说句粤语听听。”

    “………”

    他斜了下眼:“你小时候不是爱说么?”

    夏梅茵气咕咕地看着他,又看了看空碗,咽下火,看在他为自己煮红糖姜茶的面子上,迁就他脾气好了。

    她微微笑:“你想听什么?”

    “随便念首诗吧。”

    夏梅茵想了想,想到一句:“古巷无声日影迟,青墙有隙长苔茨。“

    她的腔调很有音韵,捏着嗓子说似的,不觉沦陷其中,路迟青虽听不懂,但耳朵很受用。

    他忽然欠身稍稍坐正:“夏梅茵,再说几句情话让我学习学习。”

    “…………”

    学会之后拿去泡妞?

    她默了片刻,挤牙膏似地回答:“不太想说……”

    他开了瓶月夕粮,指骨泛白,一边喝一边似笑非笑地朝她这边看过来。

    笑茄茄,放毒蛇。

    她第一时间想到这句话。

    须臾,她慢慢吞吞挤出一句来:“情侣经常用的,我锡晒你。”

    “什么意思?”

    “我最疼你了。”

    话一落下,路迟青抬起眼尾,狭细,显得格外冷淡,呼吸是热的,视线和她交错,瀑布般淡蓝色光影在沉闷空气中游弋。

    窗外雨声敲打窗沿,夜间空气潮湿沁凉,她裹紧绿色小毯子,遮到脖子上方,膝盖蜷竖,下巴趴在上面,这下子下巴、嘴唇、鼻子完全看不见了,仅有一双水灵灵的眼作留白。

    有人说,真正的美是,哪怕用布从头裹到脚,单单只露出一双眼睛,也能透露出女性的美。

    和她对上眼的那一秒,路迟青深有同感。

    他移不开眼。

    “哦,”喉咙溢出了声,他声线暗哑,学舌,不太着调,“我最疼你了。”

    夏梅茵顿时噤了声,脑门一秒空白。她本来有点困意,全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过于一本正经,眉眼比往常暗沉。半明半暗的光线里,脸色也有些苍白,这一刻,他们比电影还像电影。

    夏梅茵波澜不惊地装蒜:“就你说成这样,还想学,不自量力。”

    路迟青嗤一声笑,没被刺激到,接下来是长长一段沉默。

    夏梅茵专注地看着电影,那段关于香港记忆,外公脸上去不掉的刀疤,都清晰浮现眼前。

    华哥只是那么多古惑仔里面的一个,只有一个小弟,混得似乎半黑不紫,但他依然是一个为兄弟赴汤蹈火的男人。

    在物质的挤压中活得黯淡无光但仍兴兴头头,香港就是这样的香港,焕发出一种都市独有的活力。

    如果不是父母在那里,香港是她最喜欢的一个地方。

    许是外面下着雨,电影流光昏昧,遮住了情绪,夏梅茵心头莫名涌上一层悲恸,闷闷开口:“路迟青,我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外公。”

    “没。”

    “他以前就是混黑.道的,你看了不少港片,应该有所了解,以前那个年代,治安很差,人心很乱,我外公为了争几块九龙地皮,和地头蛇打起来了,对方持有刀,听管家说,外公当时为了保护一个小弟挺身而出,差点没命,他的脸上就落下一条丑陋的疤痕,走势像……八字,在我小的时候,不明白他为什么替小弟挨刀,在那个腥风血雨的年代,谁都想活着,小弟没了也好过老大没了,直到有一天,我撞见他唯一哭的那次,是外婆被仇家撞死,他抱着墓碑眼泪直掉,那时候我才知道,长矛也会流泪,江湖人都心狠手辣,外公也不例外,但他对我说过一句话,尊严是他们的信仰,义气是他们的根基。”

    路迟青艰难消化她长长这段话,最后,他一个字没说,给她递了杯柠檬水。

    她接过,捧在手里,没喝,“路迟青,你喜欢香港吗?”

    “嗯。”

    夏梅茵回忆一会儿,又说:“我刚来箍桶巷的时候,什么都不适应,什么人都不认识,陈剑说你是活闹鬼,我以为你真的是鬼,见你就躲。”

    “我当时以为……你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奶奶说你是古惑仔,经常打架,所以我找上你,雇你当我小弟,当时陈剑他们老欺负我,后来,真的没人欺负我。”

    “我去警告过他们。”他不咸不淡地说。

    “路迟青。”她喊他,声音带着蛊惑,“从我第一眼见你的时候,你就像外公一样高大,无所畏惧,一身江湖气。”

    路迟青垂眸和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对视,喉咙开始难抑的发痒,喉结滑动。

    谢谢你保护了我这么多年。这句话她说不出口,而是换成别的。

    “谢谢你请我吃了这么多年烤肠。”她轻声说。

    夏梅茵心里释怀了。

    她在香港从未得到过任何爱,家族纷争,勾心斗角,财产继承,失衡的爱,都与她无关。

    可在南京,这条一眼望到头的、短短几百米的青石板街,古老破旧的居民楼延伸两路,青黑褪色的两墙总盛开繁花,雨水充足的时候爬满绿茸茸的苔藓,路过时鼻息充溢雨水和泥泞的气味,这里的人们作息规律,夜晚宁和,永远和香港反着来,这条还没有浅水湾别墅走廊长的箍桶巷,没有迷离朦胧的霓虹灯光,她竟然得到了一切。

    阴差阳错。

    小时候拼命想回到香港中去,以为那里可贵,随着岁月链轮转动,淡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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