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怀手一拍,小兽们鱼贯而入,精美的贝壳餐盘上是各式各样的奇馔异果、珍馐佳肴。

    除了这些外,还有一大盆冒着热气的鱼汤。汤底奶白奶白的,一看就炖足了火候,表面还浮着一颗金灿灿的煎蛋。

    无忧对着鱼汤眼放金光,口水不争气地从嘴角酿出。觑了觑陆吾,那人碗碟干净,显然没有动筷的打算,倒是挽起袖袍,盛了一碗汤递到她面前。

    “尝尝。”

    煎蛋明晃晃躺在碗中,她也不扭捏,仰唇笑道:“多谢神君。”

    吹吹热气,端起碗啜了一口,味道不错嘛。她兀自盛了满满一大碗米饭,将小山包似的米饭倒入鱼汤内,捧着一碗鱼汤泡饭吃的火热。

    几人看着无忧嚼嚼嚼,好像在观察进食中的小动物。

    “味道怎么样?”掌勺的蛮蛮伸长了脖子问。

    无忧腮帮鼓鼓,含糊地说:“还可以,肉质能和鳕鱼相媲美啦,唔……不过有点腥。”

    见他们盯着自己,无忧腼腆地舔了舔唇,手指摩挲着桌上的巾幂,说道:“河鱼嘛,再新鲜也难免会有土腥味,处理成这样已经很厉害了。”

    立在一边的诸怀摸着下巴思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南海并不盛产鳕鱼呀。”

    无忧说是的,“南海海水温度高,不适宜深海鱼类生长。东海有冰山群,水域寒冷,所以大荒之内,品质优良的鳕鱼皆源自东海。”

    诸怀依然不解,“无忧姑娘的家乡在南海,是如何吃到东海鳕鱼的呢?听说鳕鱼肉质细嫩清淡,美味至极。可惜我从未吃过,昆仑没有卖鳕鱼的鱼商。”

    无忧一愣,鳕鱼是她曾经的家常便饭,只因不淫的仓库里堆满了东海鲛人进贡的海产品。

    顿觉心中涩涩,娓娓道出自己起起落落落落的坎坷经历。

    陆吾不语,望着无忧的眸色深沉。

    诸怀忿忿地跺着牛蹄,“无忧姑娘,你的命好苦,接连遇人不淑,还好遇到了人帅心善的玉帝,不然你现在还是只胐胐呢!”

    无忧含笑说是,又接着歪头看向陆吾,眉眼弯弯,“也多亏了陆吾神君相救。”

    陆吾脸色一僵,这句话听起来怎么有种特意补给他的意味。

    不过倒也证明他没救错人,轻飘飘看了无忧一眼,颇有些欣慰,是个不忘恩的好姑娘,心头划过的一丝不痛快瞬间烟消云散。

    无忧的几句话,别人似乎听不出什么门道,但天天和食材打交道的蛮蛮从中听出她很懂吃鱼之道。

    终于觅到了知音,大吐腹中苦水:“昆仑地势险峻,四下无海,只有一条水流迟缓的内陆河,虽水质极好,但水至清则无鱼,河中只有永远长不大的小虾米。想吃鱼要去集市上买,但运过来卖的全是些臭鱼烂虾,今日的鱼是我好不容易从个行商经过的西海妖精那里搞到手的。”

    无忧一面扒饭一面点头,“多谢你想着我,今天的鱼很新鲜。”

    蛮蛮热泪盈眶,“做厨子难,做好厨子更难。”说完托了托厨师帽,比了一个上菜的手势。

    “这是我为迎接无忧姑娘到来特意做的——西荒醋鱼!”

    他挺起腰板,看起来得意洋洋。“那西海妖精说这是产自西荒的草鱼,十分难得,我说破了嘴皮他才肯卖我一条。”

    一盘清蒸鱼上面淋着黑黢黢的糖醋酱汁,要食欲没色泽,要色泽没食欲。

    真是色香味俱无的一道菜。

    无忧生平第一次吃鱼前要做思想斗争。

    也罢,臭豆腐不也是闻着臭吃起来香。

    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口中,缓慢咀嚼,再咕咚咽下去,迅速拿起酒杯灌了几口樱桃酒。

    半晌,对翘首等待评价的蛮蛮语重心长说道:“这条鱼……算是白死了。”

    蛮蛮难以置信,立即夹起一块尝了尝,整张脸霎时扭曲,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哞哞哀嚎着,哭出鼻涕泡。

    看着那盘鱼,无忧面露难色,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心里愧疚丛生,她的措辞已经尽量委婉了,那个腥味,她都没有勇气去回味。

    直冲天灵盖的腥,让她产生了一种生啃活鱼的错觉,又回想起了当猫的日子。

    往事不可追,鱼也不好吃。但为表尊重厨师的劳动成果,无忧决定还是委屈一下五脏庙,硬着头皮又夹起一筷子。

    眼看鱼肉离嘴巴越来越近,突然一只手伸过来,动作雷厉。

    无忧低头看去。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的薄茧擦过她的手腕,与她肌肤相接时有明显粗粝之感,沙沙的,麻中带痒。

    同一只手,同样的位置,腿毛变成了鱼肉。

    无忧眼睛睁的圆溜溜,羽睫如蝶翅般忽闪着,桌上灯烛燃的旺,映的她整张脸暖融融,美丽的很纯粹。

    四目相接,陆吾一时慌了神,他也不知怎么就把手伸了过去。好在是帮忙解围,不会产生什么不必要的桃色误会。

    “哇,神君要让无忧姑娘喂他吃饭……唔唔唔!”

    蛮蛮不知何时止住了哭,扯着嗓子带头起哄,很快殿内听取蛙声一片。

    话没说完,他的嘴就被一只牛蹄堵住,诸怀将他拦腰扛起奔出殿外。

    殿内恢复寂静,无忧看了眼被握住的手腕,用另一只手挠着头问:“陆吾神君,你也想尝尝吗?”

    素食久了,快要忘记荤腥是什么味道了,陆吾抿抿唇,睫翼抖动了下。

    “……本君正有此意。”他松了手劲,纤软的腕子从掌心抽离。

    无忧将鱼肉夹进陆吾碗中,偷偷吁了口气,真好,有人帮她解决掉,她的五脏庙得救啦。

    陆吾挑去鱼刺,放进口中,吃相很斯文。颔首道:“味道还不错。”

    无忧瞠目半晌,心想神仙就是神仙,连口味都是那么的海纳百川。

    接下来就是陆吾安静地吃鱼,无忧托腮在一旁喋喋不休说着她悲惨的过去。

    “还是当人好啊!”无忧向后一倒,仰天长叹。“不必时时刻刻因担心被抛弃而惶恐不安。”

    陆吾放下筷子,拭净唇角。

    抬眼看了看她,说道:“你亦有生而为人的责任,众生平等,你之前的主人不该因一时好恶就随意将宠兽弃养。”

    “可他们并不会因此受到惩罚,不是吗?”

    无忧回看他,晶亮的眸子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似乎更多的是忧伤。

    “你们大罗神仙在制定世间秩序时,终究把人看得比动物高贵。”

    这问题令陆吾一时无言,不过确如无忧说的这般,初设六道轮回,人间道就是善道,畜牲道则是恶道,作恶多端的人会被罚入三恶道沦为刍狗牛马。

    秩序天伦一经生成便无法更改,即便他三令五申无论神仙还是凡人,都不得以凌虐动物取乐,但世界之大,总有他鞭长莫及之处。

    无忧见他枯眉,哈哈一笑作罢,摆了摆手,换了个话题。

    “上次招摇山遇险,我和朋友走散了,她是一株祝余草,神君可不可以帮我打听打听她的下落?”

    陆吾点头说好,平静如斯。

    大概陆吾神君已经神力无边到不需要线索寻人了吧,好厉害。

    不过她还是弱弱的、善意的提醒了一句:“祝余曾说过带我去中土,我本来打算直接去与她汇合的,但失联的期间产生了不少变数,还是得劳烦神君了。”

    陆吾沉吟片刻,缓缓问道:“在找到朋友之前,你打算去哪?”

    无忧怔忪了一下,喃喃地说:“我以为神君已经收留我了。”

    陆吾将要开口,只见无忧欻的从椅子上弹起来,撸起袖子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并表示用劳动回报他的救命之恩。

    一件件碗碟在她怀中摞起高楼,勤快的样子有些滑稽。陆吾暗中勾了下手,藏在外围察言观色的诸怀得了令,小步哒哒冲过去,接下无忧手中的碗碟。

    对她笑嘻嘻:“无忧姑娘,这些活让我们来。”

    两人抱着碗有说有笑朝厨房走去,陆吾望着无忧婀娜中又歪歪扭扭的背影,轻牵了下嘴角。

    处理完手头上的公务,已是月挂中天,陆吾喝了口清茶润喉,捞起桌角的话本子,起身踱出寝殿。

    被汤泉水浇成人形的小兽们心智不全,大多仍保持着孩子心性。晚上临睡前,一团孩子气的小兽们嚷着偏要听睡前故事。

    陆吾没办法,找玉帝讨来一本民间的话本子,结果上面写的全是各种痴男怨女的爱恨情仇,陆吾头皮发麻,可把小兽们开心坏了,每晚都缠着他要听他讲狗血的虐心三角恋。

    不出意外的话,今晚他失宠了。显然无忧对他们的吸引力超越了他的虐恋故事。

    原本围着他转的孩子,现在端茶倒水、捏肩捶腿,蹲在无忧的脚边听她讲南海和凡间的轶事趣闻。其乐融融的一片,陆吾看在眼里,酸得他直倒牙。

    无忧无忧,他心中默念。

    小兽们一口一个无忧姑娘喊的亲切,那他呢?也可以这样称呼她么?

    他呼出口气,好像有点难以启齿,莫名心跳起来。

    “无忧姑娘……”

    “叫我无忧吧。”

    无忧眼皮未抬,手指灵活地缠绕着,埋头给文文编麻花辫。

    “以后我就要和神君共住一个屋檐下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嘛,别那么见外。”

    无忧话不走心,老神在在抬起头,冲陆吾挤眼睛,咧着嘴傻笑。

    “我没有不良嗜好,饮食规律,早睡早起,啊对了,还爱干净,每天都沐浴……总之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听起来是个百里挑一的优质邻居,只不过报备得如此详细,陆吾耳根子发烫,默默撇开视线,心里的雀跃却愈渐膨胀。

    对明天的日出,有了那么一丝小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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