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晚知一瞬间睁大眼睛。

    她首先感到的是极致的冰凉,然后才是疼痛。

    疼得她先前因为喝粥才恢复一丁点儿的唇色,立刻又变得惨淡下去,整个人被钉在那一支簪子上摇摇欲坠,像只被钉透的蝴蝶。她死死地睁大眼睛盯着程意,像要把他看出个窟窿,好看透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程意一松手,她就捂着腹部缓缓滑坐下去,只是双眼仍直勾勾盯着他。

    事出突然。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叫喊,此时已然发不出声音了,她张了张唇,像条渴水的鱼,大量鲜血从少女纤弱的身体里涌出,啪嗒啪嗒,染红了地上的雪,红色一直渗透到雪地的最底下。

    她想骂程意,可是骂不出来,血气开始顺着喉咙往上涌,她能感觉到生命随着血液在流失,全身越来越冷,冷得她不停哆嗦。顾晚知只能睁大眼睛死死盯着程意,“为……为什……”

    她又吐出一口血,已经变得模糊的视线却落在程意腰间,勉强辨认出那里绑着一块形状熟悉的玉,映着冰天雪地,反射出零散的一丝微光。原就不可置信的眼神更添几分震颤,顾晚知猛然涌起一阵力气,竟一下撞上栅栏,发出咣当一声响,眼眶周围也渐渐发红了。

    顺着她的视线,程意看见自己腰间的佩玉。

    这玉是顾家老爷以前常戴的。

    他沉默了一阵,见少女双眼赤红,一副震颤不已的模样,再看她已然要神志不清,去往阎罗地府了,索性便叫她做一回明白鬼:“顾小姐……你一人怎么可能顶得了顾家的罪?顾府满门抄斩,公子嘱咐我来送你最后一程,也好让你家人团聚。”他粗糙的手指划过腰间佩玉,心想早知就不戴这玉来了,“令尊这块玉颇有来头,这是我抄家有功,圣上赐予的。”

    “呜……呜……”对面的少女从喉咙中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呜咽,哇的又吐出一大口血。

    “姜……宁止……”她口中最后发出这三个音节,许是到死也没想到是这般结局,那双漆黑的眼睛珠里泛起血丝。但程意杀过不少人,对死状根本不会畏惧,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他跟在姜宁止身边时一直都是笑的,笑起来颇为憨厚老实的形象,此时沉默站在囚车前,肩上落了一层雪,显得有点漠然。

    顾晚知双手死死握着发簪,却连拔出来的力气都没有。经历一路天寒地冻,她本就是强弩之末了,这致命的一击再也撑不过去,大量温热的血从身体流失,她觉得自己好像坠入了冰窖之中。

    除了冷,再也没有其他感受。

    忍了月余,她在这一刻还是哭了。温热的眼泪顺着瘦削的脸颊滑下来,她心有不甘,可竟然也觉得解脱。如果一家三口真能在地府团聚,死了也没有什么。但她觉得愤怒,觉得恨,觉得不解,可时间容不得她再过多思考,意识越来越模糊,顾晚知的手终于还是慢慢松懈下来。

    她倒在囚车之中,血染红了干草和皑皑的雪。少女漆黑的眸子大睁着,死不瞑目。

    **

    冷,极致的冷。

    顾晚知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冷过。

    她自小就怕冷,一到冬天就要把自己裹得里三层外三层。被流放去极北的路上是她经历过最冷的时候,可顾晚知此时的感觉比那还要冷得多,好像赤身裸体被放入冰窟窿里,她如何抱紧自己都无济于事,牙齿不停地上下打颤,抖得厉害。

    硬要说的话,这种冷像是她死的时候。血液从身体流失的时候,把温度也一并带走,冷得令人心慌。

    所以……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顾晚知慢慢睁开眼睛,眼前依旧是一片冰天雪地,还没等看清楚东西,狂风就夹杂着雪花簌簌地砸在脸上,少女下意识抬起胳膊去挡,但是预想之中的冰冷撞击并没有到来,无事发生。

    她愣了一下。

    她正晃晃悠悠的躺在一个东西上。这东西又黑又长,很窄,还在动。她坐起来一看,才看见两个小卒正在抬这口黑东西,那竟是一张棺材,而她就飘飘悠悠坐在这口棺木之上。

    顾晚知睁大眼睛,看见自己跪坐在棺材上的身子,是几乎透明的状态,自己只能勉强看见一些边缘轮廓。

    她这是……成了鬼?

    这世上竟然当真有鬼?

    顾晚知心神俱颤,坐在棺木上呆滞半晌,茫然地看向周围的冰原。她听见身后也有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不由回头一看,程意正跟在两名抬棺材的人后面,神色如常,腰间还挂着那块佩玉。

    顾晚知的滔天怒火一下子涌上来,她跳下棺木就想要朝他扑过去,但是就像一缕烟雾穿过他的身体。寒风一吹,她没有感受到任何风力,但是竟被吹得飘起来,双脚飘飘荡荡在半空,像一团随时可以消散的云彩。

    顾晚知不甘,再次朝着程意扑过去,不是都说鬼魂能复仇吗?听说人死后怨念太重才会化作厉鬼留在世间,那么她此时就是厉鬼么?为何根本不能复仇?

    她发觉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了什么,只得暂且按捺下来,重新陷入茫然,飘浮在半空中望着下面的三人。

    他们把那口简陋不堪的黑色棺木放下,取出火把和火折子,往棺材上淋了一些酒,酒气飘散在四周。其中一人把火把往棺木上一点,火苗顷刻间窜了起来。

    几人退后,火焰噼里啪啦地燃烧着。

    顾晚知知道自己就在那里面。她飘浮于半空中,被风吹得东摇西晃,天幕低沉沉地压下来,大片黑云罩在远方的天际,风雪携着冰粒子呼啸,从顾晚知的身体里穿过去。

    她感受不到风,但仍旧冷得发抖,好像她的感知永远停留在了失血过多而死的那一刻。

    顾晚知努力抱紧自己,但是无济于事。

    三个人看着这冲天而起的火光,等待它燃烧殆尽。两名小卒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带着讨好神色看向程意,“这位大人,回京还请您在姜大人面前美言几句,我们一路并未苛待顾小姐,她昨日还胃口极好,吃下一整碗饭呢!谁知她会自戕……若早知道,我们哥俩儿必定彻夜守着她,不会叫她出什么岔子。”

    自戕?顾晚知摸了摸头顶,空荡荡的,没有发簪。难怪程意要她的发簪。她悲痛地想,若是自己死后成了野鬼,那父母呢?他们此刻又在哪里?

    程意并没有多理会两个小卒,只是道:“既然是她自戕,也怪不得你们。顾小姐生前与我家公子到底有一段缘分,我们好生将她葬了,回去我也好与公子说道。”

    “哎,好好,是是。”两人点头哈腰。

    顾晚知只觉得荒唐与可笑,她憎恨地盯着程意的头顶,几乎想将他撕成碎片。可她什么也办不到。她抱紧身体飘浮在半空中,硬撑着身体里的冷意,注视着自己的棺材上熊熊升起的火苗。

    娇生惯养十几年的大家小姐,到最后只留下荒郊野岭的一捧灰。

    等棺材烧完了,两名小卒取出一只简陋的黑罐子,抓了一把骨灰放进去,剩下的灰被风一吹,散落各处,很快又被鹅毛大雪淹没。

    他们挖了一个小坑,把罐子埋在底下,堆起一座小小的土坡。最后把一根简陋破旧的木板往土坡前一插,便制成了一个简单的坟墓。

    无名无姓,冰寒塞外,孤魂野鬼。

    顾晚知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墓,又见程意也俯身捏了一点骨灰,装进他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玉瓶内。

    他做什么?

    程意把装了她骨灰的小玉瓶收起来。

    顾晚知有瞬间的错愕,她想,该不会杀了她不够,还怕她变成鬼报复,要把骨灰带回去做法事,让她永世不得超生吧?

    尽管程意此时是不知道她存在的,顾晚知仍旧是微微打了个哆嗦,飘得离程意远了些。

    但她却能感觉到一丝似有若无的联系,牵在自己和那枚小玉瓶之间。

    程意翻身上马,顾晚知不受控制地飘了过去,飘浮在他身后跟着他。

    …

    顾晚知也不知为什么,但她却跟在程意的马匹附近,每次远离的时候,隔一段时间又会自己飘回来。她猜测是因为那瓶骨灰,可是别无他法,只好跟着程意三人回了程。

    快马加鞭,大半个月就到了京城。

    与塞外极寒不同,京城正是三月桃花开的好时候。

    湖畔的杨柳抽了新枝,嫩芽绽放,婆娑垂地沙沙作响。湖中十分热闹,游船上传来曲声,布衣的孩童们仰头在桃树下用衣服接桃花,花瓣洋洋洒洒,接了满兜,便欢天喜地跑回去给家里做桃花糕。

    顾晚知的家不在京城,这是第一次来,有些新鲜。还是以鬼魂的形态来,就更新鲜了。

    她的家在守河郡,和京城有些距离。那里的人都是温言软语,顾晚知从小在耳濡目染下长大,说起话来也轻声细语,加上她长得纤细玲珑,皮肤侬白,谁都以为这样一个小姑娘熬不过牢狱之灾。

    可她不仅熬过去了,她还熬过了流放之路。

    她只是没能熬过人心。

    顾晚知飘飘晃晃地跟在程意的快马之后,一路穿过街区,进入内城。内城显然肃静许多,街上官兵巡逻更加严格,穿过几个街景,便到了一处颇为大气的府邸前。朱红色的大门,门前两只石凶兽。

    顾晚知抬头一看,侍郎府三个大字龙飞凤舞。侍郎本算不上很大的官,可也要看坐在这个位置的是谁。以姜宁止刚及弱冠的年纪,他已是朝中最年轻的文官,前程不可限量。

    程意把马匹交给小厮,大踏步走进去。顾晚知身不由己地跟着飘进去。

    这是她第一次踏入侍郎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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