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发生在她很小时候的一件事。时间久远,顾晚知都有些记不清了。

    她生性活泼好动,但因为身子娇弱,拖累了旺盛的精力,终日只能待在后院里看书赏花。六七岁的时候,她第一次遣退丫鬟,偷偷跑到外面的大院儿里玩。

    那时正值冬天,地面铺了厚厚的积雪,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湖,她在湖边台阶去摸湖面上一层薄薄的冰,结果脚下一个打滑,就直勾勾地摔了进去。

    湖面的冰刚刚结上,脆脆一层,她撞出一个大窟窿,扑腾进冰冷的湖水中。

    冰水从四面八方朝她挤压,顾晚知肺里呛了水,疼得像在炸裂开,她很快失去力气,往湖水里面沉。

    视线最后所及是一片天光,但她觉得自己再也回不到水面的世界上去。

    就在这时,湖水激荡,有人跳下水来,顾晚知看见一个灵活纤细的身影,拨开水纹,一双十分有力气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顾晚知求生本能,拼命往他身上缠,还好对方机灵,绕到她身后抱住她,托着她露出水面。

    顾晚知开始大口吐水,劫后余生,被那小孩拖到岸上,他把她翻过来压她的背,她又哇啦啦吐出不少冰水,肺里的疼终于缓解下来。

    湿透的厚实衣物贴在身上,顾晚知抖得像个筛子。

    她勉强半睁开眼睛,救她的人居然赤着上身,他下水前就脱了衣服,此时正要往自己身上穿,但是犹豫了一下,把衣服丢给她。

    而后在她面前半蹲下来。

    顾晚知没有力气,手抖得不成样子,那人有些犹豫但又粗暴地迅速扯开她的湿衣,把外衣扒干净,只留一层里衣,然后把自己的棉衣往她身上套。

    顾晚知闻见一阵草木气息,不算好闻,但给人一种干净的清新感。后来她才知道那是皂角香料,底层的人都会用这个洗发洗衣。她半睁着眼,看见这棉衣干净却破旧,还很薄,比起她的毛绒披风不知差了多远。若是她冬天只穿这个,绝对会冻感冒发高烧。

    小孩给她裹好衣服,转过身背对她,示意她爬上去。

    顾晚知惊呆,看见他背上一道长长的疤痕,从上至下,几乎贯穿整个背部。他看起来有些瘦弱,好像营养不良,因为大冬天的赤着上身,他也在微微发抖。

    顾晚知张开双手,爬到他背上去,紧紧环着他颈。

    小孩把她背起,两道小小的身影,在寒天雪地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往前走。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顾晚知眼前就是他的耳垂,他耳朵轮廓红红的,被冻的。

    劫后余生,她感动得不行,说:“我要嫁给你。”

    对方古怪道:“你是小姐我是下人,身份很低,配不上你。”

    他声音嫩嫩的,顾晚知开了救命恩人滤镜,觉得小哥哥声音也好听,说:“那是什么?我穿了你的衣服,你也被我看了身子,以后只能我们两个结亲了。”

    小孩哥似乎被她噎住,紧抿着嘴唇,不再说话。

    顾晚知冷得不行,几乎要睡过去。那人把她掂了掂,道:“别睡。”

    她勉强睁开眼睛,想着对方是自己新认下的夫君,只好撑着精神和他说话:“你是谁呀?你到湖边做什么?也来玩雪吗?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小姐,”他语气没有波澜地回答,顾晚知忽然注意到他脸颊到脖颈的位置有淤青,像是打架打的。她看不见他的正脸,只看见小孩的脸颊,因为年纪小,显得滑嫩嫩的。他背着她,除了冷而微微发抖,也不见气喘。唇间呼出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渐渐消散,他把她往上抬抬,死气沉沉说:“我来投湖。”

    这是顾晚知对他最后的印象。

    等她昏昏沉沉被送到娘亲手中,林家乱作一团,她再也没空留意那小孩的身影,只在被抱走之前慌乱扯下自己湿透的香囊,“一言为定,定情信……”周围乱糟糟的,谁也没注意她在嚷什么。听说他是来帮工的家丁,年纪虽小,身强力壮,也能干活儿。她晕晕沉沉发了很久高烧,身子又调养了大半年,本就娇弱的体质更是落下病根,年年少不了名贵药材滋养。听说娘亲有好好赏赐那名少年,还给他寻了一个做工的好去处。

    顾晚知十三岁那年,边关战事频起,不少人都报名征兵,去了前线。

    后来听乡里邻居说起,他们守河郡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天降神兵,天生就是做兵的料,屡立奇功。大家其实都不知道这人是谁,只知道是守河郡的,是老乡,于是与有荣焉,茶余饭后谈论几句。

    后来他们说,那人很厉害,从小兵登到校尉,马上要封将军,据说再往前一步就是加官封侯,成为本朝第一个侯一代,名副其实靠自己本事打拼出来的侯爷,还是手握兵权,风光无两。

    他们说,那是死人堆里摸爬滚打,才摸出来的成绩,这些年但凡少点本事和运气,早不知道死了多少次。小将军年轻,锐气,圣上颇为赏识,甚至有意将宫中公主许他一个,一是为笼络,二是为掌握。

    因着父亲爱谈起朝堂之事,顾晚知也跟着听过几嘴。

    父亲不知道那日救下女儿的孩子就是令随,顾晚知更不知道。她此生从没认真看过那人一眼。

    获救时随口许下的婚约,连笑话都算不上,她听说娘亲有答谢对方,赏赐了金银珠宝,就放下心。等她病好后,更是将此事抛之脑后。

    令随在边境摸爬滚打的时候,顾晚知与姜宁止情投意合,佳偶天成。

    她与姜宁止才是真正的自幼相识。

    姜家没落,落魄之时顾家多次接济他,顾晚知更是经常跟在后面叫哥哥。

    长大后他们自然而然走到一处,这中间从来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这也是顾晚知相信姜宁止会救顾家的原因。

    她怀疑谁都从未怀疑他。

    青梅竹马,加上后来郎情妾意,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是死于姜宁止之手。

    至于令随……

    顾晚知眼前倏忽掠过许多画面。

    她看见人群散去,丫鬟捧来金贵珠宝送他,他手上拿着湿哒哒的香囊,上面还缠绕着两根断掉的湿发。他端详了一下,将头发随手塞进香囊,向丫鬟道谢。

    他一个人回去,路过静悄悄的冰湖,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

    但他沉吟片刻,最终没有投湖,把珠宝塞进衣服里,回去了。

    冰湖这一遭,说不清楚谁救了谁。

    十多年后听闻她的死讯,远在边关的少年即刻启程,一路风餐露宿亲自到了塞外,扒开她的坟墓,捧出最后一把骨灰。

    多年前他因她获救,没有选择在顾府美丽的冰湖里结束自己的生命,反而因大小姐要与他定情而感到吃惊。

    令随觉得自己并不算喜欢,只是不排斥,他的生活乱七八糟漫无目的,突然出现的意外像给了他一个目标。她看不见他的存在,他却常常能远远看到她,在暗处注视,如此过了几年。后来那湿发不仅缠绕在香囊里,也缠绕在少年人第一个旖旎的梦里。他觉自己配不上她,等到能配上的时候,她已与青梅竹马的人珠联璧合,门当户对。

    令随没理上面传来的命令,让老者回去复命,自己带着素昧平生之人的骨灰,去了她生前想去的地方,吃了许多她生前想吃的食物。他们的最后一站是江南,当年她藏着许多江南的话本子。去过这里,令随将回到朝堂。

    此后他还能再做件事,就是查明真相,杀姜宁止。这几个月他已确定,探查过顾氏的情况,案子大有蹊跷。

    他曾在顾家帮工,承蒙照顾,多少对顾家有了解。

    令随这辈子拥有的东西很少。

    他生来寒门,孑然一身,从小在苛责打骂中度过,生着一双漂亮的眼,过于锐气而显得冒犯的眼神,常常令他陷入危险之中。令随从来不怕打架,他有天生习武的好底子,可是其他人挨打了有人出头,他背后没有人帮,久而久之令随就习惯了不还手。

    他常常不知道人活在世上是为什么,顾晚知是第一个与他建立起“未来”联系的人,她对他提到以后。虽然这番未来遥不可及,她也不会兑现。身份上的云泥之别,让他们只能走向不同的人生。

    但他开始时常关注她,人们常常说她弱,可她若是身处他这般处境,恐怕也能找到活着的理由。令随很想她替他找一找。

    他不奢望与千般娇贵的小姐在一起,她的性格更是能灼伤他,令随有时杞人忧天地想,若真在一起恐怕能烦死人。后来听闻她有心上人,令随此后有意屏蔽她的消息,没想到竟天人永隔。

    这辈子她好似都没有正眼瞧过他。

    顾晚知,晚知。

    那些没能理清的心情,她无论多晚都不可能知晓。

    他们二人,谁也没把随口的承诺放在心上,可他的确因为这番意外留自己一命。既然不想为了自己活,那可以为别人活。

    先一步离开的却是顾晚知。

    令随简直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能信。

    这何止是食言。

    哪怕她恩恩爱爱和姜宁止在一起一辈子,他偶尔看着,总比她就这么不明不白死掉的好。若他能早一个月收到消息……

    令随浸在客栈的浴桶里,把自己往水里沉了沉,眼神盯着高架上的香囊,最后慢慢闭上眼睛。

    水位渐渐没过他的脸,令随忽然心浮气躁地想,如果当年死在那个冰湖里就好了。这辈子好像从未得到过什么,惨死的父亲,自戕的母亲,还有塞给他定情信物却与别人私定终身的少女,最后留给他一捧骨灰。

    不,甚至不是留给他的。是他自己用剑挖出来的。

    他什么也不能拥有,好像这就是他注定的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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